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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好極了。那天晚上咱們不是談得很投機嗎?啊,你知道嗎,溫斯頓·丘吉爾今晚要廣播,啊,我女兒南希和我想請你來我們家吃飯——不過是些家常素菜,可是南希做得還不壞。咱們可以一起收聽丘吉爾講話。討論討論事態的新發展。」

  「那可太榮幸啦,」斯魯特說,心想沒比這種邀請更乏味了。「可惜我得趕個通宵,差不多要一整夜呢。」

  對方不再哼哼哈哈了。「斯魯特先生,你不來可不成。」

  斯魯特聽出這個蒼老的聲音裡出現了一種職業上的強硬口吻,這是個暗示啊。此人畢竟是英國外交部門的工作人員。「蒙你再三邀請,實在過意不去。」

  「泰倫大街十九號,加芬公寓,三號甲。七點鐘左右。」

  當天晚上,斯魯特在伯爾尼一個破落地區的一座滿目淒涼的公寓大樓前面,看到停著一輛汽車,不由暗自尋思,伯爾尼也許還有一輛像塞爾瑪·阿謝爾那種灰色的菲亞特跑車。問題來了:他已對塞爾瑪父親下了保證,現在他是不是不能上樓去看一看了?他用詭辯術在心裡倏地盤算了一下,就一步跨兩級地上了樓。反正塞爾瑪不曾打電話給他。他也摸不准她是不是在布裡頓屋裡。人家真心誠意請他吃飯,他接受了。一句話,讓那個憂心忡忡的做父親的猶太老頭見鬼去吧!儘管斯魯特打算由著性子幹,但塞爾瑪·阿謝爾離開伯爾尼時准還會是沒破過身的處女 。

  她穿了件不大潔淨的藍上衣,跟家常便服差不多,頭髮上用髮夾隨隨便便地別住。她神情慵倦,悶悶不樂,跟他打招呼時一點也不輕佻;態度著實簡慢,隱隱有些怨氣。她跟那英國姑娘在廚房裡忙著,這工夫,布裡頓在一間塞滿舊書舊雜誌、充滿黴味的小書房裡,斟著烈性威士忌。「幸虧酒是用植物釀造的,怎麼樣?如果是用什麼動物屍體蒸餾出來的,那我奉行的素食原則就得全部拋棄了。嘻嘻。」斯魯特覺得布裡頓說的這番笑話至少說過千百回了,這麼傻笑少說也笑過千百回了。

  老頭巴不得談談新加坡的事。他說,一旦日本人在馬來亞登陸,明擺著的戰略就是且戰且退,誘敵深入,一直朝南退到新加坡猛烈的炮火射程之內。這期間的新聞雖然早已令人沮喪,不過轉機必將到來,而且就在眼前了。今晚溫尼顯然有什麼有關新加坡的驚人消息要發表。「偏偏不肯相信。」斯魯特心想,現擺著一個多麼觸目驚心的例子啊!甚至英國廣播公司都公開透露新加坡正淪入敵手。可是布裡頓粗啞的嗓音裡流露出樂觀精神卻是完全真誠的。

  這頓飯吃得很緊張,非常寒酸。四個人擠著一張小桌子。做女兒的端上來的少見的素香腸和燉菜,都是淡而無味的東西。塞爾瑪吃得很少,眼睛也不往上抬,臉蛋繃得緊緊、拉得長長的。他們正動手吃一道點心,那是非常辛辣的燉大黃莖 ,這時短波電臺裡開始傳出丘吉爾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他那篇陰沉的談話裡有好長時間沒提到新加坡。布裡頓不斷使眼色,做手勢,叫人放心,向斯魯特表示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好消息就要透露出來啦。

  丘吉爾頓住了,聽得出在換口氣。

  說到這裡,我有件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新加坡失守了。大英帝國這個強大的堡壘,面臨難以克服的強大優勢,堅持多時,終於光榮放棄,以免該地平民百姓繼續遭受無謂屠殺……

  老頭那張皺紋密佈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臉色越來越紅,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閃著古怪的光芒。他們默默無言,一直聽到講話結束:

  ……因此,讓我們迎著風浪,穿過風浪前進吧。

  布裡頓抖抖嗦嗦地伸出手去關上收音機。「好哇!這一下我可錯到家了。」

  「唉,大英帝國完蛋了。」做女兒的帶著酸溜溜的滿意心情說。「爸爸,該是我們大家正視這事實的時候了。尤其是溫尼。好一個老掉牙的浪漫派!」

  「一點不錯!黑夜來臨了。一個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了。」布裡頓的聲音跟丘吉爾的腔調一模一樣,聽上去像是怪腔怪調,尖聲尖氣的應聲蟲。「匈奴人將跟蒙古人攜手合作了。斯拉夫人,天生的農奴將侍奉新的主子。基督教信仰和人道主義成了僵死的教條。技術上處於蒙昧狀態的千年長夜來臨了。唉,我們英國人總算打過一場惡仗了。我這輩子也算活到頭了。我可憐你們這些年輕人呀。」

  他明擺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塞爾瑪和斯魯特看了馬上就告辭了。她在樓梯上說:「新加坡的陷落真的那麼糟糕嗎?」

  「呃,對他說來這等於世界的末日。這也許意味著大英帝國的末日。戰爭可還是要進行下去的。」

  走到街上,她就抓住他的手,手指勾住手指。「上我的車吧。」

  她開到一條熱鬧的林陰大道,停在人行道旁,沒有關上馬達。「馬丁神父叫我給你轉個口信。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事已安排妥當。星期日晚上六點,在你寓所等候一位來客。』」

  斯魯特大吃一驚說:「我原以為他不希望你捲進去呢。」

  「昨晚他來我家。爸爸跟他說我們下星期四要走了。我揣摩,既然我馬上就要走了,他一定就此認定我是個保險的信使。」

  「很可惜,你不得不違背你父親的意志。」

  「南希的蹩腳飯菜倒胃口嗎?」

  「這頓飯很值得。」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順手關上馬達。「我看你跟這個娜塔麗姑娘有過一手吧。」

  「的確有過一手。我不是早告訴你了。」

  「沒講過多少。你很有外交辭令。你可想到跟我也可能來上這麼一手嗎?」

  「這我做夢也沒想到過。」

  「為什麼不呢?我還以為我長得像她呢。我有什麼不同?引不起性欲?」

  「這種話談起來多荒唐,塞爾瑪。謝謝你的口信。」

  「我不能原諒我父親去找你。真是丟人!」

  「他本來不應該跟你說的。」

  「我從他嘴裡套出來的。我們大家拌了幾句嘴。唉,你說得很對,這話是說得荒唐。再見吧。」她發動了馬達,伸出一隻手來。

  「天哪,塞爾瑪,你的血脈不和,一雙手老是冰涼的。」

  「人家都不說,只有你老提這個。得了——有句英國話怎麼說?『一不做,二不休。』」她向他湊過身子,在他嘴上使勁吻著。一陣溫馨的暖流撩撥得斯魯特心旌搖晃。她放低了聲音,悄悄說:「好啦!既然你覺得我還這麼撩人,那就稍微記住我點兒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也會永遠記住你。」

  她搖搖頭。「不,你不會的。你有過那麼多的奇遇!你還會有更多的奇遇!我可只有過一樁奇遇,我那樁小小的奇遇。但願你找回娜塔麗。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那個當海軍的傢伙要幸福。」——塞爾瑪的表情隱隱帶著調皮的味兒——「那是說,如果她還一定要嫁個異教徒的話。」

  斯魯特打開了車門。

  「萊斯裡,我不知道你跟馬丁神父在搞什麼名堂,」塞爾瑪大聲說,「不過要多加小心!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比他更像驚弓之鳥了。」

  星期日晚上沒人來到斯魯特的寓所。星期一早上,他書桌上放著一份蘇黎世《日報》,第一版上整版都刊登日軍在新加坡告捷的照片,是由德國新聞處轉發的:受降儀式,英國軍隊成群地坐在俘虜營裡的泥地上,東京的慶祝活動等等。有關馬丁神父的報道很短,斯魯特幾乎錯過了,不過這段消息就登在這頭版的底下。卡車司機聲稱他的車閘失靈了,現正在拘留審訊中。神父死了,是被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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