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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大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難看的矮子在頭裡走,領著他朝一扇在暗處亮著桔黃色燈光的凸窗走去,他看到神父坐在一張點著蠟燭的桌子邊。斯魯特走進屋,馬丁神父就站起身,指著身邊擺好的飯菜請他上座。「歡迎!陪我一起吃吧。」他揭開一個大湯碗的蓋子。「這是紅燴牛肚。」

  「真可惜,」斯魯特低頭朝那碗熱氣騰騰、辛辣刺鼻的醬色東西瞧了一眼。他生平吃過一回牛肚,覺得像嚼橡皮,就此把它列為章魚一類忌吃的討厭食物。「我吃過了。」

  「那好吧,」他們就座時,馬丁神父從一個陶土酒壺裡斟出紅酒來,一邊說,「嘗嘗這個。」

  「謝謝你——啊呀!這酒真好極啦。」

  「哦?」神父看上去高興了。「這是我兄弟在維爾茨堡附近老家的葡萄園裡自己釀的。」

  馬丁神父不再說話了,只顧有條不紊、不動聲色地把一整只麵包都吃光。他把麵包掰成一塊塊,就著牛肚,在盤子裡蘸著醬汁吃。他每掰開一塊麵包,那個手勢和紅光滿面的樣子,都流露出對麵包色香味的滿意。他不斷給自己和斯魯特的杯子裡斟酒。一張圓臉,嘴唇厚厚的,神色安詳得簡直有點傻相了。那個矮胖的管家婆是個長著一嘴濃密汗毛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拖到地板的黑長裙,端來了一塊黃色的乾酪和一隻麵包。

  「你嘗一口乾酪吧,」神父說。「包你愛吃。」

  「謝謝,諒必配我胃口。」這會兒斯魯特狼吞虎嚥了。乾酪、新鮮麵包、葡萄酒全都美味可口。

  馬丁神父滿意地出了口氣,把大半塊乾酪吃得精光以後,抹了抹嘴。「咱們這就去吸點新鮮空氣吧。」

  戶外正起風,刮得園子裡幾棵高高的老樹光禿禿的枝椏嘎啦啦響。「你有何貴幹?」這聲音變得一本正經,焦急不安。「在屋子裡我不便說話,哪怕是自己的屋子也罷。」

  「就是關於我在電影院裡拿到的文件。你看過沒有?」

  「沒有。」

  「我得鑒定一下它是不是真的。」

  「據說這文件絕對可靠,不需要證明。」

  大家不吭聲,只有兩人踩著礫石路的嚓嚓聲。

  「雅各布·阿謝爾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是他安排我們在他家見面的嗎?」

  「他沒有安排過。」

  「我跟你說說我這一頭的經過好嗎?」

  「好吧」

  斯魯特就把他會見公使和范·懷南格的事講了一遍,他還把會議紀要內容說了一下。神父聽得怪腔怪調地喘著氣,嘴裡咕嚕咕嚕的。風呼呼地刮著,刮得樹木簌啦啦響,他們在園子裡踱來踱去。

  「可怕啊。可怕!不過說到可靠性嘛,斯魯特先生,人家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好比一堵石牆,你如今不是正拿頭去撞嗎?」他慢條斯理、又嚴峻又沉痛地吐著一字一句,一邊抓著斯魯特的胳膊肘,伸出一隻粗短的指頭對著他的臉搠搠。「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對我來說可不是新鮮事。人家臨終時我碰到過。人家懺悔時我聽到過。我聽到受騙的丈夫說過,聽到有兒子在戰場上失蹤的父母這樣說過,聽到上當破產的人這樣說過。偏偏不肯相信,這原是人之常情。凡是思想上無法理解一件可怕的事實,或者不肯正視它,那就掉過頭去,仿佛只要堅決不相信,就能憑魔法把這事實變得沒有似的。你目前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馬丁神父,我們的公使是個精明能幹、意志堅強的人。如果我能提供鐵的事實,他就不會回避。」

  「什麼鐵的事實啊?斯魯特先生,你們的公使要什麼樣的證明才肯承認呢?偏偏不肯相信,爭論又何濟於事?讓我去說服德國公使館某個人同他當面會見嗎?你可知道這有多危險?伯爾尼到處都是德國秘密警察布下的羅網。這下可能要了那人的命。而你得到些什麼好處呢?你們的公使疑心他看到了偽造的文件。是嗎?那他不會乾脆懷疑跟他說話的也是個騙子嗎?」

  「德國公使館來的人我倒認得出來。你最好還是跟你們那個人說,到目前為止一切冒險都是白費。跟他說美國人說這文件『內容可疑,來路不明』。」

  神父松了他的胳膊,打開花園門,朝外面張望一下。「再見。筆直走到公園那邊,在威廉·退爾咖啡館外面就有個出租汽車站。」

  「你不再幫助我了嗎?」

  「斯魯特先生,我已經請求過我教區的大主教把我從伯爾尼調走。」神父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千萬不能再來找我了。你們美國人的確不瞭解歐洲。看在上帝份上,別再把阿謝爾父女牽扯進去。」

  過了幾天,奧古斯特·范·懷南格把頭探進斯魯特的辦公室。「嗨,我剛才跟你一位朋友進行了一次熱烈的長談。他想問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謝爾博士。」

  阿謝爾博士戴了一頂黑色的窄邊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寬鬆地披在兩個塌陷的肩膀上,看樣子就像個碰到緊急情況被迫從病床上爬起來的病人。不過他握手的勁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讓你們這一對相思鳥呆在一起,管保你們有一大堆話要談呢。」範。懷南格興高采烈地使了個眼色。

  「我只來一會兒工夫,我請求你也參加我們一起談。」阿謝爾說。

  范·懷南格朝他搖搖一個手指,聲音單調地回答說。「啊——啊。兩個是伴,三、三——三個嘛成群,呔——呔。」他嬉皮笑臉,眨眨眼睛,跳著舞步走了。

  阿謝爾博士頹然坐在斯魯特請他坐的一張椅子裡。「謝謝你。我們就要到美國去了,比預期的日子早。其實就在下星期四。這件事牽涉到匆匆履行幾項複雜的國際合同。所以我才來找范·懷南格先生。」

  「奧吉幫了你忙?」

  「哦,對。」阿謝爾博士兩道灰白的濃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麼含意。「幫了不少忙。好吧!」阿謝爾兩眼深陷,顯出兩個可怕的黑窟窿,嚴峻地盯著斯魯特。「我難得向任何人求情。雖然我跟你不大認識,先生,可是我還是來向你求這麼個情了。」

  「請說吧!」斯魯特應道。

  「從現在起,我們還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這期間,我女兒塞爾瑪打電話給你,我求你不要見她。」斯魯特在這個臉色鐵板似的猶太老頭面前,不由心虛膽怯。「這個請求難辦嗎?」

  「阿謝爾博士,我湊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沒法子跟她見面。」

  阿謝爾博士痛苦地伸出手來。

  「祝你們在美國生活愉快。」斯魯特說。

  阿謝爾搖搖頭。「我在伯爾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爾的摩了,這個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歲了。不過還是塞爾瑪要緊。雖然姑娘家有時都很難弄,可她倒是個有才華的好姑娘。因為我兒子是個老光棍,所以她的終身大事也是我惟一的終身大事了。再見,先生。」

  斯魯特回過頭來繼續工作。他在公使館裡承擔著跟法國維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務。儘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國和法國淪陷區為繼續進行三方貿易,正在談判簽訂一項條約。德國人出於實用的理由,對此也聽之任之。不過這件事實在難辦,文件已經堆積如山。斯魯特正快寫完當天下午一個會議的發言稿,電話鈴響了。

  「萊斯裡·斯魯特先生嗎?」對方的聲音蒼老而高亢,十足英國腔。「我是托萊佛·布裡頓。咱們在阿謝爾府上見過面。」

  「對,對。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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