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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什麼?希特勒有什麼畸形的?為什麼德國人企圖主宰世界,就比兩個世紀以前真正主宰了世界的英國人更加壞?或者比目前也在企圖當主宰的我們美國人更加壞?你看這場戰爭究竟為個什麼呢?為了民主嗎?為了自由嗎?亂彈琴!為的是下回輪到誰來坐天下,誰來制定幣值,誰來控制市場,誰來掌握原料,誰來剝削那些未開化大陸的廣大廉價勞動力!」傑斯特羅這回可上勁了,酒後沒遮攔的這張嘴更說個沒完;一點也不含糊其詞,而是像個激怒的教授在課堂講課,聲調乾脆尖銳。「你聽著,我揣摩我們會打勝的。這點我很高興,因為我是個不受清規戒律約束的人道主義者。像希特勒或斯大林那種過激的民族主義往往要扼殺自由思想、藝術和言論。可是娜塔麗,我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實在還弄不懂到底是在專制統治下,靠幾條死板的法規,實行恐怖手段迫使大家沉默,光叫大家盡盡本份,人性比較滿足呢,還是在自由政體的困境和混亂狀況下,人性比較滿足。拜占庭帝國長達一千多年。不知美國是不是維持得了兩百年。我在一個法西斯國家過了不止十年,可是比起在一味追逐金錢、騷亂不止的國內來,我過的日子著實要太平得多了。娜塔麗,我真擔心來一個美國的一九一八年 ,我擔心那些由共同追求金錢利益而抱成一團的離心離德的分子一下子又散了夥。我預見到了失敗後引起的恐怖活動,荒無人煙的摩天大樓和雜草叢生的公路,連南北戰爭都將黯然失色!一場地區對地區、種族對種族、兄弟對兄弟、眾人對猶太人的大屠殺就會發生。」

  維爾納·貝克做了個手勢,對娜塔麗使了個眼色,仿佛說,別再惹那老傢伙發火啦。他用一種安慰人心的口吻,甜言蜜語似的說:「教授,你對美國這番精闢的見解使我大為吃驚。老實說,當初我在華盛頓的時候也深為震動。有幾個專門結交上層人士的人物跟我悄悄說,他們完全贊同元首對猶太人的立場,一點都不想想我或許不同意這看法。」

  「唉,上流階層的反猶主義是種流行病,維爾納。社會名流對天賦聰明、多才多藝的局外人一向嫌惡。是誰制定英國拒絕難民船進港的政策的?還不是那幫子一鼻孔出氣的守舊派反猶分子?掌管我們國務院的那些上層的反猶分子把南北美洲的大門都對難民堵死了。為什麼我至今還在這兒?無非是因為人家暗中在我的證件上搗鬼罷了。」

  娜塔麗力求用一種平靜的聲調說:「埃倫,是你拖拖拉拉。」

  「就算是吧,親愛的,就算是吧。」他一屁股坐進一張扶手椅裡。「是我的過失,是我的過失,是我極大的過失 。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法了。問題是下一步該怎麼辦?我十分瞭解精美飯店那幫悶得發慌、整天泡在酒裡的新聞界人士都巴不得快點離開錫耶納,我知道你也想帶路易斯回國。不過我認為今年可能會講和,至少我對此表示歡迎。」

  「歡迎!」娜塔麗和貝克兩人的臉色幾乎流露出同樣程度的驚訝。「歡迎同希特勒講和?」

  「親愛的,為了使人類能夠生存下去,最好的出路就是結束這場戰爭。越早越妙。人類文明的社會結構早已被工業革命和科學革命、宗教的崩潰以及兩次機械化的世界大戰破壞了。它再也經不起一次打擊了。說來辛酸,我幾乎歡迎新加坡的淪陷——」

  「新加坡沒有淪陷——」

  「哦,那是日子問題,」貝克插嘴道。「或者是鐘點問題也未可知。英國人在亞洲可完蛋了。」

  「咱們正視一下這問題,」傑斯特羅說,「日本人是亞洲的本地人,歐洲人可是外人。俄國的戰線相持不下。大西洋戰線又是相持不下。講和無論對世界,還是對美國,當然還有對猶太人,都是最好的事情。總比進行一場報復性的消滅窮國的五年聖戰 更加順天應人吧。我想如果我們調動我們所有的工業潛力,是打得垮他們的,可是這有什麼意義呢?他們已經顯示他們的能耐了。霸權可以分享的嘛。英法經過幾世紀的流血爭奪,懂得了這樣做。到頭來可就不得不同俄國人分享天下。戰爭拖得越長,納粹後方猶太人的處境就越慘,親愛的,如果我們當真打垮了德國,結果只會打出一個蘇維埃歐洲來。難道這一點如此順天應人嗎?為什麼我們不應當希望這場血腥的狂暴行動趁早結束呢?如果一旦真的結束了,那麼我白白把自己整個一生的老窩連根拔掉豈不荒唐可笑?可話又說回來,沒有我跟著你,你是不肯走的,那麼我就走吧。我從來沒二話。不過我不是一個自己拿不定主意、只考慮留下來的老糊塗,我不容許你再用這口吻跟我說話,娜塔麗。」

  她沒答理他。

  「亨利太太,我看你叔叔對戰爭的高見真是透徹,發人深省,他賦予了這場荒謬的大屠殺一個主題、一個目標和一個希望。」維爾納·貝克激動地說。

  「真的嗎?同希特勒媾和?希特勒說的話,誰信得過?希特勒簽的文件,誰信得過?」

  「這問題並非解決不了的。」貝克不動聲色地答道。

  「對極了。還有其他的德國人哪。甚至還有其他的納粹分子,」傑斯特羅說。「暴君的皮可不是鋼板做的。歷史這樣告訴我們。」

  「教授,我除了跟自己兄弟之外,有好長時間沒這樣推心置腹地談話了。」維爾納·貝克的眼睛對著傑斯特羅異樣地閃閃發光,聲音也顫抖了。「我將裝作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話。不過,你是我衷心信賴的好老師,我要告訴你,我跟自己兄弟不止一次地討論誅戮暴君的道德問題,一直談到天亮。」

  「我這該去喂孩子了。」娜塔麗站起身,維爾納·貝克也一躍而起。

  「亨利太太,容我感謝你請我吃這麼豐盛的飯菜,我有好幾個月沒吃過這麼好的飯菜了。」

  「啊呀,我們保住性命恐怕還多虧你呢。這點我可不是不知道。所以如果我——」她對她叔叔連看都不看一眼,就逕自打斷話頭,匆匆離開房間。傑斯特羅站在敞開的窗子前,一頭稀發隨風飄拂,臉上給月光照得陰影重重。

  「教授,你對戰爭的論述使我大為震動,你這番話像修西狄底斯 一樣精闢。」貝克博士說。

  「唉,維爾納,這只是氣頭上說的話罷了。可憐的娜塔麗。哪怕做母親的動物也為自己的娃擔心呢。這些天來跟她真不大好相處。」

  「傑斯特羅博士,等你回了國,我倒要勸你寫本篇幅短小的書,發揮這些見解。寫一本像《最後一場賽馬》這樣的書,就是你哀悼簽訂了凡爾賽和約的歐洲那篇短小精悍的絕妙挽歌。」

  「哦,原來你看過這篇東西,」聽上去傑斯特羅有點受寵若驚。「耍弄筆桿子的小玩意兒罷了!」

  「不過你對戰爭的那番遠見真絕!像你這樣一個人,一個人道主義者,一個猶太人,竟這樣通情達理地談到日本問題,談到德國革命問題,多了不起啊!甚至提出『分享霸權』這種才華洋溢的說法,認為這樣做可能比五年相互流血殘殺更加可取!這話真激動人心。這話叫人對人類之間可能存在兄弟情誼這點恢復了信心。這對猶太人的精神是多麼意味深長的頌揚啊!」

  「你過獎了,可我對這場該死的戰爭什麼東西都不寫。我要趕寫馬丁·路德。得了!咱們臨睡前喝一杯吧!」

  「好。讓我打個電話叫我的車子來接。」

  貝克打了電話,傑斯特羅呢,在矮腳酒杯裡斟了兩杯,比平時斟得更滿。他們站在敞開的窗子前喝著,閒扯著窗外的景色和錫耶納這種幽靜的美。「我理解你為什麼不願離開此地,你在此地有一個小小的私人樂園。」貝克說。

  「是啊,我在此地過得很愉快。」傑斯特羅的情緒大為好轉了。「白蘭地幫我捕捉了不少難以捉摸的主題和思想。」

  「教授,你願意考慮上羅馬去,同中立國家的新聞記者談談嗎?光同中立國家的。戈培爾的宣傳人員也好,蓋達的雇傭文人也好,一個都不要。」

  「有什麼用處呢?」

  「你對戰爭的看法會引起人們的注意。這些看法別出心裁,大氣磅礴,英明睿知。這些話能造成極大的影響。老實對你說」——這個外交官的聲音低下去了——「德國那些善良的人士聽了會深受鼓舞。」

  傑斯特羅捋捋鬍子,笑得臉上都深深打起皺來。「未必吧。我只是個起碼作家。」

  「哪兒的話。你有新聞價值。除了你之外,只有貝倫森和桑塔雅納在意大利獨裁政權下生活得這麼久。這點我勸你好好想想。」

  「這怎麼成?我一回國,就要被人拿來示眾啦。」一輛汽車轆轆地開進車行道,就是外交官來時坐的那輛銀行公用的大轎車。「唉,你這就要走嗎?」傑斯特羅說。「真可惜,我倒想讓你參觀一下我的書房呢。」

  貝克從窗口探出身子,跟司機簡短地說了句話。傑斯特羅就帶他上樓到書房去,他們手裡拿著酒杯,在書房裡繞了一圈。貝克說:「哎喲,天哪,你私人收藏的基督教書籍那樣齊全,哪兒也比不上吧?」

  「唉,哪裡談得上呀!馬馬虎虎,可憐得很。可是——」傑斯特羅的眼光順著書架一一看去,他的臉色看來深為悲哀,「不瞞你說,維爾納,我一向沒有家庭生活。沒有子女。如果我的愛有所鐘,那就是這些藏書了。當然,桑塔雅納說得對,公共圖書館最好。然而呆在這間房裡,對我來說,多少有點親切的——聽上去未免有點自作多情的味道——活著的感覺。這些書本跟我說話。書本的作者全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儘管有些作者早在一千五百年以前就化為灰燼了。我離開這個別墅原不足惜,傷心的是扔下這些書,心裡明白興許是這些書本的末日到了。」

  「傑斯特羅博士,等你走了,我能不能替你把書裝起箱來,捎到瑞士或瑞典去?戰爭總要結束的。那時你可以重新拿到手了。」

  這雙憂傷的老眼露出喜悅的光輝。「我的好夥伴,你辦得到嗎?能行嗎?」

  「我回到羅馬去打聽仔細了,再打電話告訴你。」

  「哎呀,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實在我已經欠了你不少情啦。」

  「請別客氣!你提拔我取得了博士學位。造就了我的一生前程。眼下我向你告辭了,多謝你今晚盛宴款待。傑斯特羅博士,我還要再來勸說你,把你那番先知先覺的見解發表出來,讓受苦受難的世人共享吧。我是好言相勸。」

  「我不是先知,也不是先知的兒子,維爾納,」傑斯特羅調皮地說,「祝你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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