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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在意大利嗎?什麼事也沒出啊。」

  「在別處呢?」

  「在佔領區外事部門是不起作用的,亨利太太。作戰地區是由軍方管制的。在當地採取激烈的措施也是必要的,佔領者也好,被佔領者也好,日子都不好過。」

  「不用說,猶太人的日子更難過。」娜塔麗說。

  「這點我不否認。東歐到處都盛行反猶主義,亨利太太。我對我們自己人的暴行並不感到自豪,可是為了猶太人自身的安全,非得把他們集中起來不可!這點我可以向你擔保。否則,在立陶宛、波蘭和烏克蘭等地,他們就會受到搶劫和集體殺害。德國軍隊開到的時候,當地的流氓地痞看到德軍不讓他們立即參加搶劫和殺害猶太人,都大為吃驚。可以說一句,他們盼望有個『大開殺戒的機會』哪。」

  傑斯特羅插嘴道:「那你們部隊的暴行是什麼呢?」

  「教授,我們的警察部隊素質一向不最高,簡直算不上先進文明的代表。」貝克看上去不大高興地答道,「處理得過火的行為是有的。猶太人這一冬過得真夠嗆。還鬧過幾場流行病。說真的,我們的士兵在莫斯科和列￿格勒郊外的雪地裡也吃足了苦頭。戰爭是一件萬惡的事。」他轉過臉來對著娜塔麗,提高嗓門說:「不過,亨利太太,你問起我德國軍隊是不是屠殺猶太人,我回答說這全是謊話。我兄弟是個軍官。他在羅馬尼亞和波蘭呆過不少時候。他向我擔保說,軍隊不僅不准幹暴行,而且經常出頭干涉,保護猶太人不受當地居民欺侮。據我所知,這是千真萬確的。」

  埃倫·傑斯特羅說:「我生在東歐,長在東歐。我相信你。」

  「可別讓我含糊過去。我們的政權對好多壞事都得負責。」維爾納·貝克攤開肉嘟嘟的雙手,抽了口雪茄,喝了口白蘭地。「我敢向你保證,即使我們勝利了,正派的德國人也不會忘掉這一點。這個白蘭地真好極了,教授。又是你那朋友貝倫森送的嗎?」

  「不是,」傑斯特羅帶著高興的神色,把酒杯湊在鼻子底下。「我最喜歡法國白蘭地。早在一九三八年,我就有先見之明,囤積了好幾箱這玩意兒。」

  「對了,我兄弟跟我說起過幾件奇事。說來也怪,你竟可以去參觀一下這些悲慘的猶太區。想想看!有時儀態萬方的波蘭淑女同我們的軍官去逛貧民區,在猶太人那裡鬼混一夜。那裡甚至也有希奇古怪的小夜總會。赫爾默特去過好幾回。他要親自去看看情況怎麼樣。他想多咱改善改善供應情況。他在軍需部門,在羅茲他倒做出了些成績。可是整個看來情況還是很糟,糟得很哪。」

  「你兄弟去參觀集中營了嗎?」娜塔麗非常客氣地問。

  「咱們換個話題吧。」傑斯特羅說。

  「亨利太太,那些是秘密的政治犯監獄。」貝克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

  「可正是在那些地方幹出最可怕的暴行。」儘管娜塔麗的火氣越來越大,他卻有意保持著非常有耐心的態度,這使她很感動。她深悔不該提出這個話題,可是埃倫為什麼偏偏要提出留在意大利這個荒謬可笑而叫人惱火的想法呢?

  「亨利太太,獨裁政權是利用恐怖手段來維持秩序的。那是歷來如此的政治。究竟是什麼強制德國人民服從一個獨裁政權,這是個由來已久的複雜問題,可是外界——包括美國

  ——也並非清白無辜的。我根本連集中營外面的大牆都沒見到過。你參觀過美國監獄嗎?」

  「這個比較不倫不類。」

  「我只是拿你我兩人對刑法機構的無知作個比較罷了。我敢說美國的監獄糟得很。我料想我們的集中營要糟得多。不過——」他用手抹了抹腦門,清了清嗓子。「咱們剛才是從你叔叔的安全問題說起的,那是說,如果他要在意大利呆下去的話。」

  「不必談了!」傑斯特羅狠狠地對他侄女皺起眉頭。「娜塔麗,咱們邀請維爾納到這兒來,為了好好招待他吃頓飯。這個問題跟他不相干。伯納德·貝倫森是個非常精明、老於世故的人,可他也——」

  「去他的貝倫森!」娜塔麗大喝一聲,伸出一隻手指對貝克搠搠,像是指責似的。「假如德國佔領意大利呢?這點難道不大可能嗎?或者假如墨索里尼決定把所有的猶太人都送到波蘭的猶太區去呢?或者假如哪個法西斯大人物突然決定要住進這幢別墅呢?我意思是說,連想一想冒這種風險都是不可思議的,幼稚可笑的——」

  「冒這種風險的是我,只是我一個人,」埃倫·傑斯特羅破口大叫說,說著把酒杯砰地放在桌上,連酒都灑了,「老實說,我對這個都感到膩了。維爾納是咱們的客人。你們母子倆還不全靠他救了才活著?不管怎樣,我從沒說過我不願走啊。」傑斯特羅猛一下子乓的推開一扇玻璃窗。一股冷空氣湧進屋裡,一汪藍幽幽的月光射在東方款式的地毯上。他背靠著窗子站著,一隻抖得厲害的手重新拿起了酒杯。「娜塔麗,你我之間一個關鍵性的差別就在於你簡直算不上猶太人。你對咱們猶太人的文化和歷史根本一竅不通,而且你也不感興趣。你居然不動聲色地嫁給一個基督教徒。我是個徹頭徹尾的猶太人。我是個波蘭猶太人!」這句話,他是驕傲地瞪著眼說的。「我是個專門研究猶太教法典的學者!只要我高興,我明天就可以恢復研究。我的全部著作關鍵就在我這身份上。我的神經末梢是觸角,對反猶主義可敏感呢,我和喬治·桑塔雅納呆在一間房裡五分鐘不到,就看出他也有反猶主義情緒。用不著你來警告我做個猶太人要冒什麼風險!」他沖著貝克博士說:「你身上一根反猶太的骨頭都沒有。你替一個可惡的政權效勞,至於你應不應該替他們效勞,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也是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這一問題你我改天應當討論一下——不過——」

  「教授,這問題對我來說,仍然是個很難兩全其美的根本道德問題。」

  「我也這樣想。貴國政府對猶太人的所作所為是不能原諒的。不過真遺憾,這回事追溯起來根子有多深啊!在阿基納斯 的《總結》裡就有反猶太人的規定了,這使你們的紐倫堡法律相形之下也變得溫和了。教會至今尚未否定這些規定呢!我們在信基督教的歐洲永遠是陌生人,是局外人,每當多事之秋,我們總是首當其衝,受難最深。在十字軍東征時期,我們臨到了這等事,在鬧瘟疫的年月裡,也碰到了,大凡在戰爭和革命的年頭裡,都碰到了。美國是現代自由人士的綠洲,自然資源豐富,有海洋做它的屏障。我們精明能幹,我們工作賣力,因此我們在美國混得挺好。不過娜塔麗啊,要是你認為我們在美國不會像在德國那樣被當作外人,那太天真的就是你,不是我!如果這場大戰急轉直下,美國打了敗仗,就會比納粹德國更惡劣。路易斯在美國也就不會比在這兒更安全,說不定更不安全呢,因為意大利人至少還喜歡兒童,不太兇狠。這些都是你無法理解的簡單真理,因為你身上的猶太血液太少了。」

  「胡扯!完全胡扯!」娜塔麗回擊道,「納粹德國是歷史的畸形怪物。既不是基督教國家,也不是西方國家,甚至也不是歐洲國家。拿它同美國相提並論,竟然假定美國打了敗仗,真是醉後胡言亂語。至於我的猶太血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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