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與回憶 | 上頁 下頁
五四


  我曾說過,伯納德·貝倫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權力的社會關係。他為億萬富翁、王公貴族、國立博物館、巨頭大王鑒定名畫。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護。這些對埃倫一點都沾不上邊。他老大不情願地勉強承認這一點。可是他說他年紀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風濕病越來越不見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車長途旅行,加上橫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說不定就此落得個殘廢。他已經動手寫他自命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後一部」是關於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運動的。這本書開頭寫得很順利,要知道這本書把我們兩人都忙壞了。

  不過他顯然無法想像一旦我們統統走了,他會落得個什麼樣的苦境。他一個人與世隔絕這種日子可不好受。萬一他病了,就會落到敵對的外國人手裡。他是在敵人的國土上呢!這就是他不願面對的殘酷事實。他說墨索里尼向美國宣戰是封住德國人嘴的一齣喜劇。反正事無大小他都有話說。

  他有條備而不用的錦囊妙計,心滿意足地抱著不放,萊斯裡。原來埃倫在二十多歲時鬧了一段小小的風流韻事,結果一場空,其間一度改信了天主教。這件事你知道嗎?他很快就放棄了,不過也沒再恢復原來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話。他有個在梵蒂岡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國皈依天主教證件的複本,把複本給了他。埃倫現在把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當成他的護身符和擋箭牌。他搞到了這些證件可真倒了大黴啦!

  要知道他熟讀了《紐倫堡法令》。具體內容如何我不清楚,不過據說對德國猶太人來說,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臺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區別對待,也許這只對一半猶太血統的人有效。總之,埃倫說他對付得了意大利人;至於德國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寶貴的改信宗教的證件,加上美國新聞記者的身份,他才不擔心呢。一句話,他只有幾年好活啦,他惟一關心的事就是寫作,而他在這兒寫作條件最好。

  我求你勸告埃倫打消這個念頭。可能他會聽你的話。我對他再也無能為力了。他對我抱著歉意,千方百計想安慰我。他立我為他全部財產和版權的繼承人。埃倫為人深謀遠慮,大小也算個財主。可是我仍然對他很惱火,而且極為擔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幹嗎要為埃倫如此煩心。這畢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歲月裡,日子過得糊裡糊塗,我操心的只是談情說愛,別鬧出笑話來(天呐,當時我多年輕啊!),跑來幫他工作無非是想跟你接近一點。那時我簡直一點也不瞭解他。如今我的命運跟他的命運

  可息息相關了。我的父親過世了。我的母親,人不在我身邊,心也不在我身邊,遠在萬里之外,儘管天下大亂,她卻在邁阿密海灘打打卡納斯塔牌,參加參加哈達薩 的會議。我叔叔看來幾乎是我惟一的親人,僅次於路易斯而已。跟埃倫相比,拜倫本人只是一個沒有血肉的概念,一個光輝燦爛的回憶而已。我對你的瞭解,甚至比對自己孩子的父親的瞭解還要深呢。

  啊唷。我聽到埃倫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聲音了,我得結束這封——

  好斯魯特,親愛的人兒,你簡直想像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裡感到多舒服。當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給你時,你不娶我,真是個大傻瓜。我當時多愛你喲!唉,事情往往只發生一次,過後就煙消雲散,成為過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遠變了樣,人們只要早些明白這點就好了——得了,這篇匆匆塗下的胡言亂語有什麼用啊。親愛的,請你替埃倫想想有什麼辦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過至少臉上還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愛嗎?

  愛你的

  娜

  斯魯特坐在書桌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快照,把心目中的塞爾瑪·阿謝爾同這個穿著普通家常衣服、懷著抱著一個漂亮娃娃的年輕女人相比。塞爾瑪多麼相形見絀啊!他心裡想,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啦。當你失去一個情人的時候,應該就像拔掉一顆牙那樣,短短一陣子劇痛,痛定之後,牙洞立即就癒合了。人人都經歷過這等事。可是娜塔麗·傑斯特羅雖然一去不復返了,卻還像一個撩人心弦的嬌娘那樣迷住了他。單單看一眼這封信就給他一種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覺。唉,她就用這種黃信箋,用這架y字字面已磨損的雷明頓打字機,向他傾吐了多少熱情洋溢的心裡話啊!一去不復返了,那種如火如荼的愛情,那種人生難得一回逢的大好機會,全都一去不復返了!

  儘管通過外交途徑,要向她發出封信也怕得花上兩個星期,他還是放下工作,給她寫了一封三張紙的回信。向娜塔麗·亨利傾吐衷腸本身是一項真正的樂趣,儘管帶著點令人灰心喪氣的味兒。然後他給傑斯特羅寫了一封短信,告誡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計劃。他撕掉了一份草稿,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裡的那份猶太人大難臨頭的「新材料」。他不想讓娜塔麗白白嚇一場。公使叮嚀過他在文件沒有鑒定真偽之前,必須保密,這番呵責也使他深為不安。

  可是該怎樣來鑒定真偽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