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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現在正空襲,你究竟想到什麼地方去?」

  「到陸軍部新聞處去。我給費希爾上校打過電話。這會兒他正開記者招待會呢,而且——怎麼啦?」

  她在桌前把頭埋在裸著的雙臂之中。「呵,這真叫我沮喪!這一切,突然又在這兒出現啦。」

  「鼓起勇氣來,姑娘。這些並不是德國人。那上面的飛機是用竹筍和宣紙造的。我們會粉碎這些狗雜種的。神明啊,看看那些光吧,好不好?這座城市可真亮得像棵聖誕樹了。要是有人在值班的時候睡著,准會受到處分的!我要走了。你就起草新稿子吧?」

  「好啦,去吧。」她把頭埋在兩臂之間哺哺地說。

  帕米拉正在想——飛剪型客機當然會馬上停開;到夏威夷去的海上航道會受到日本潛艇的干擾;事實上她和維克多·亨利的聯繫已經斷了,也許幾年,也許永遠不會見面了。白白這麼老遠地跑來!她還能離開新加坡嗎?

  天濛濛亮,一陣微弱的涼風從開著的落地窗外吹進來,使房間充滿花園裡清新的芳香。這時她的父親好似一頭瘋了的大象一樣吼著沖了進來:「帕姆,帕姆,你聽到了嗎?」她還穿著睡衣,從打字機上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看著。「我聽到了什麼呀?」

  「啊喲,你這小笨蛋,我們打贏了!」塔茨伯利的眼睛從他的臉上鼓了出來,他的手在發抖。「那些黃皮膚的兔崽子已經襲擊珍珠港啦!」

  「什麼!」

  「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嘛。航空母艦上的飛機大舉進攻!各種各樣的巨大損失。美國佬陷進去了,帕姆!這一回他們陷到脖子那兒了!別的還有什麼要緊的呢?我們已經贏得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對你說啦!為此我得喝一杯,要不我就活不下去了。」

  他把威士忌一下子倒進一個無腳酒杯,一飲而盡,咳嗽起來。「唷!我們已經戰勝了!戰勝了!多麼緊張的戰鬥啊!我們真的已經打贏了這場該死的戰爭了。我得從第一頁起重寫那篇文章了。可是上帝啊,這是生活在一個多麼光榮的時刻!這是巨人們的日子啊,帕姆。他們的腳步在震撼著地球——」

  「什麼船被打中了?」

  「啊,美國佬自然閉口不談。可損失是巨大的。這些都是檀香山的通訊社直接報道的。我們沒有在這兒被當場抓起來,感謝上帝!他們試圖在哥打巴魯機場登陸,可是我們把他們攆回到海裡去了。他們在泰國確是獲得了一個登陸點。今天早上我們就將出發到那裡去,給他們一個迎頭痛擊。兩個精銳的師在邊境上,準備出擊。這一回日本人真的已經把腦袋套進絞索裡了,而且——喂,有什麼不對嗎?」

  帕米拉用手背捂住眼睛,正朝她的臥室裡大步走去。「沒什麼,沒什麼,沒什麼!」她指指辦公桌。「你那該死的草稿在那兒呐。」

  塔茨伯利的廣播引來了從倫敦、悉尼和紐約打來的祝賀電報和電話。他談到了自己親眼目睹的大量秘密貯備和防禦工事;談到了他從最高軍方人士得知裝備著重武器的援軍已經在途中;談到了不論是歐洲人還是亞洲人在轟炸時都保持了驚人的鎮靜。他的廣播稿還引證了空襲期間亮著的街燈,作為新加坡臨危沉著的一個幽默例子。新聞檢查官吞吞吐吐地、抱歉地要把他這點刪去。他也就和顏悅色地同意了。

  塔茨伯利滔滔不絕地列舉美國巨大工業資源的統計數字,以這一段誇誇其談的話作為結束:「確實,戰爭並非靠索然無味的統計數字來打,而是靠熱血沸騰、受苦受難的人。然而統計數字則預示著結果。儘管這場戰爭還得給人類帶來可怖的悲劇,它還是會被打贏的。這一點我們現在已經知道了。

  「我可以報道說,新加坡要塞對這場惡狠狠地逼來的戰鬥是作好了準備的。新加坡要塞並不指望這是一場茶話會,可是它為那些不速之客作好了充分準備。有一件事外邊世界盡可以放心。要是日本人真的跑近了,來嘗一嘗新加坡要塞為他們準備的苦酒,他們是不會欣賞的。」

  他廣播後走進坦格林俱樂部的酒吧間時,那裡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鼓掌,使他的胖臉上熱淚縱橫。

  轟炸機沒再來新加坡,也很少有人提起內地的戰事。這勾起了帕米拉的一種奇怪聯想,覺得一九三九年的「假戰爭」又在熱帶重演了:同樣令人興奮、同樣古怪和不真實、同樣「照常工作」。由於缺乏黑布,俱樂部裡的女士們在悶熱的花園裡坐著卷繃帶時雖然憂心忡忡,嘁嘁喳喳,但燈火管制卻被看作一種不方便的新鮮玩意兒。應付空襲的民防隊員戴著鋼盔神氣活現地在街上昂首闊步。然而卻沒有挖防空洞。

  沒有防空洞,卻使塔茨伯利不放心。他去問總督。總督回答說:「地基多水,親愛的朋友。」塔茨伯利指出,就在海軍基地上,他看到巨大的混凝土地下室修建在很深的地底下,無邊無際地堆著炮彈、食物和燃料。那麼地基多水是怎麼回事?總督對他犀利的詞鋒報以微笑。說真的,為了英帝國的安全,那些地下室是花了巨大的代價在潮濕的土地上挖出來的。可是在城市裡,姑且不談費用,這樣嚴厲的措施會把亞洲老百姓嚇壞的。適當的指示已經下達:在地窖和石頭的建築物裡躲避空襲。需要的話,一個詳盡的疏散計劃已準備就緒。塔茨伯利勉強地同意了這一切。他是坦格林俱樂部的名人,是新加坡安定全世界人心的廣播喉舌。

  可是他為了排滿自己的廣播時間而感到煩惱。在第一次的陸軍公報裡,日本的入侵船隻據報告正在撤退,撇下幾支部隊在被包圍的登陸點上,而且這些流落在海灘上的侵略者正在有計劃地被消滅掉。從此以後報道就越來越少。出現的地名總是奇怪地向南移。有一天整個公報只有一句:「無可奉告。」白種人的俱樂部裡有一種說法流傳開了:像俄國人同希特勒作戰一樣,軍事指揮部正在巧妙地以空間來換取時間,把日本人拖垮在赤道附近的叢林裡,赤道附近的叢林像俄國的冬季一樣使部隊受不了。

  隨後又出現了「季節風」的說法。軍事專家們早就認為十月以後,新加坡就能安安穩穩地度過半年,因為在東北季節風期間敵人是不能登陸的。可是日本人事實上已經登陸了。專家們如今在解釋說,任何輕率的軍事計劃當然都可以一試,不過入侵的日本軍隊已被季節風的巨浪造成的損失致命地削弱了,不久一定會在叢林中被逐漸消滅掉。儘管塔茨伯利廣播了這些說法,缺乏確實的消息仍然使他煩惱。他得到的歡迎方式和他第一次廣播的效果逼得他不得不扮演一個樂觀者的角色,然而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個即將被放棄的地方說話。

  隨後傳來了「威爾士親王號」和「擊退號」被擊沉的消息。這是確實的消息!一開頭就遇上災難,很明顯是犯了大錯誤;這雖令人噁心,然而在英國人指揮的戰爭中卻不是新鮮事。兩名記者帶著有歷史意義的最新消息活著從「擊退號」回來,嚇壞了,生病了。塔茨伯利不得不進行競爭。他突然闖到他那些高級軍官的朋友面前,要求瞭解事情真相,並且如願以償。那勇敢的小個子上將曾經乘船北去打算奇襲侵略軍,迅速粉碎他們。但遇上日本陸上基地的轟炸機,只得逃出來。他沒有空中掩護。離得最近的英國航空母艦在印度。本地的皇家空軍指揮部缺少飛機,要不就是沒發現信號;這一部分講得含糊不清。日本魚雷飛機和俯衝轟炸機轟隆隆地飛來,把那兩艘第一流的軍艦都炸沉了。上將淹死了。帝國現在聽憑日本海軍進攻了。這支日本海軍擁有十艘戰列艦和六艘大型航空母艦,它們背後只有已被大大削弱的美國海軍需要提防。

  塔茨伯利沖到拉福爾斯旅館,對帕米拉口述了這個最新消息,文章集中在一個主題上:空中力量。他的廣播稿是半社論性的。英國用血的代價弄懂了戰列艦抵擋不住陸上基地的飛機!他要求吸取教訓,用同樣的手段回擊敵人!皇家空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空中部隊。迅速地從馬來亞派去大量空軍增援力量就能切斷日本侵略者的退路,並且置之於死地。這可是一個值得其他戰線作出任何犧牲的機會;是消除災難、保全帝國的轉折點。

  他讓送信人把稿件送到新聞檢查官辦公室。新聞檢查官在廣播時間前三小時打電話給他;廣播稿很好,只是他不能說艦艇缺乏空中掩護。埃利斯特·塔茨伯利對這樣的干預很不習慣,匆匆坐著出租汽車,汗流滿面、喃喃自語地趕到新聞檢查官辦公室去。新聞檢查官是一個脆弱的金髮男子,噘著嘴在微笑。他被塔茨伯利的怒吼聲嚇壞了,用淚汪汪的小圓眼睛瞪著他。他的軍事顧問穿著筆挺的熱帶白軍服,胖墩墩的樣子,白頭發,臉色紅潤,是個海軍上校,對於自己的決定從不作任何解釋,只是重複說道:「十分抱歉,老朋友,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報道。」

  塔茨伯利爭辯了許久以後,猛地把漲得紫紅色的臉直沖到他面前,吼道:「好吧,我要直接去找空軍布魯爾·波帕姆上將,你們先說說為什麼不能報道?」

  「這是生死攸關的軍事情報呀。我們決不能讓敵人知道。」

  「敵人?!哎呀,你們以為是誰把那艦艇炸沉的呢?我的廣播曾給新加坡帶來這麼一大批戰鬥機,以後就再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不錯,先生,那部分寫得非常精彩,你說得對。」

  「不過,要是我不提沒有空中掩護,那麼這樣寫就沒有意義了!明白嗎?莫名其妙!笨蛋!」

  「十分抱歉,先生,但是我們不能這麼報道。」

  塔茨伯利躥出去,抓起離得最近的電話。空軍上將接不通,總督出去檢查防務了。離他廣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他怒氣衝衝地趕到播音室,他求傑夫·麥克馬洪讓他馬上廣播,照讀原稿,自己承擔後果。

  「老天,我們在打仗呢,塔茨伯利!」麥克馬洪攔住了他:「你打算讓我們都進監獄嗎?我們得把開關關掉。」

  這個胖胖的老記者火氣和活力漸漸耗盡了。「我在柏林廣播了四年哩,麥克馬洪。」他咬牙切齒地說:「戈培爾本人都從來不敢這樣改我的稿件。從來沒有過!新加坡的英國行政機關竟然敢改,這是怎麼搞的?」

  「我的親愛的朋友,德國人稱自己是『主宰種族』,只不過說說罷了,」埃爾莎·麥克馬洪的丈夫乾巴巴地說。「還有十分鐘就該你廣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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