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新娘 | 上頁 下頁
三一


  你比我還好些呢,我大夫從上月被鞋廠開除至令賦閑在家。禍不單行,只有另覓出路了。我預計在十二月臨產,凱尼向美亞麗問好!

  原來竹子也懷了孕。我吃驚地讀了一遍又一遍。不由得笑了起來:不由得笑了起來,不由得笑……從這信中充滿樂觀的語句不難看出竹子是個意志堅強的人。笑……。的確,除了笑又有什麼辦法呢?生孩了本來也該高興而喜笑的嘛。

  湯姆掙錢雖少總算有個工作,而竹子的丈夫則失業在家。即使如此身臨困境,她還在奮力掙扎想沖出條路來。比起她來我總要好得多,所以我我得加倍努力才是。藏在長椅破洞裡的錢已超過了五十美元,取出其中一部分給美亞麗買件外套,剩下的錢除預備生孩子時花用外,日常食用也需要補助一些呢。

  麗子處等來等去也不見有回信寄來。

  把這事告訴湯姆,是在我被解雇後的第三天頭上。我擺脫開他在黑暗中向我伸過來的手,直接了當地提出:

  「湯姆!我又有了孩子。」

  他一時陷入了沉默。「在你還沒發覺的時候,『彌生』的女掌櫃發現我懷了孕,就把我解雇了。」

  湯姆坐了起未,換上衣服,打開燈後走進廚房洗臉。他的動作沒什麼異常。平時也是每到這個時候,便開始慢騰騰地刷牙、刮鬍子,他對我說的話沒表示出任何反應。

  「湯姆,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我是說你的孩子又要出生了!」

  湯姆這才眼望著我,一言下發地走了過來。身上散發著腥氣,無力地吻著我,自言自治他說道:

  「多保重!」

  他的眼裡黯淡無神。從家裡走出時他那失魂落魄的背影,給人留下了無限的悲哀。

  與懷美亞麗時相比,簡直判若兩人。那時的湯姆充滿了喜悅。他歡跳叫鬧幾乎令人不理解為什麼?他相信我會生下個白皮膚的孩子。在我還沒穿用妊娠緊身胸衣之前,他已買回兒童玩具,在臨產前三個月,嬰兒服早已一應俱全了。出生前的三個月和出生後的三個月內,湯姆一直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定,嘴邊兒上無時不在談論著孩子的事。他無時不在描繪著孩子似彩虹般美好的未來,他有些得意忘形了。……那時和現在相比,豈不是天壤之別!

  第二個孩子是在相隔五年後生下的,在這一事實面前湯姆從未露出過笑容,毫無感覺,總是帶著疲勞的神情在望著我。最多不過用絕望的聲調向我說一句保重而已。

  回顧在東京時代的湯姆,那將是他一生中的榮華頂峰了吧?湯姆當時是那麼地富有,又是那麼地自由,綜觀全部生活史是不曾有過的。青山公寓那明亮寬敞的洋人住宅,與哈累姆的地下室相比,簡直是在拿天堂與地獄做比較。把燒得焦頭爛額的日本稱作了不起的國家,願意永遠住在那裡,並說不願離開日本。我想起了那時湯姆說的一切。聯合國軍帶來了自由平等、大家一律平等、這裡有平等……平等一詞是當時湯姆的口頭禪。他之所以口口聲聲喊平等,可見他到日本之前是不曾享受過平等的吧?

  湯姆不在紐約這個百萬人中重新挑選自己的配偶,而把我和美亞麗叫到身邊來,是不是想重溫東京時代的榮華夢?使妻女伴隨著自己呢?生美亞麗時的狂歡,難道不正是把那短促的榮華體現在一個孩子身上了嗎?關於混血兒的奇妙論點(其實並無錯誤)當時雖未能實現,但在這第二個孩子身上。說不定會有幾十分之一的可能性,會生出象瑪利琳那樣的孩子來呢。但湯姆在目前已不再有描繪彩虹般希望的興趣了。孩子將是父母經歷的象徵吧?美亞麗象徵著榮華時代,而這次出生的孩子,將為這個家庭投下生活的陰影。他是在這樣思考著的吧?

  不論對什麼事都具有反抗心理,過去和現在我都是如此。尤其在這時,湯姆的冷漠態度,更激起我母愛的萌發。在胎動一開始,我就毫不猶豫地決心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在我腹中蠕動著的生命,無可爭辯地是我的孩子。

  一九五五年三月,巴爾巴拉出生了。給孩子命名的是瑪利琳。這個樂觀的女人自己決心不生孩子了,但卻非常喜歡孩子。在我臨產前她最先來看望我,並且在哈累姆區的一所醫院辦好免費醫療手續。生產時她第一個跑了來。

  「恭喜你,是個女孩子,叫巴爾巴拉吧!是個好名字。」

  不管三七二十一,她首先給孩子起下了名字。

  「和笑子長得一模一樣呢,是白皮膚!」

  儘管她這麼說,但我絲毫不為所動。美亞麗生下來的時候,湯姆還曾狂喊過白雪公主呢。巴爾已拉和美亞麗有一個地方不同,那就是頭髮。美亞麗出生時像小鳥雛一般的頭顱光禿禿的,巴爾巴拉一生不來頭髮就是濃濃的。她睡在嬰兒小床上,那張小床是瑪利琳送給孩子的。嬰兒衣裳是對面地下室嬸嬸自己的孩子穿過的小衣小褲。孩子還沒出生時,那熱心極了的嬸嬸便早早將衣裳送了過來。

  出院後由左鄰右舍的人們互相輪流著來照料我的飲食,並替嬰兒取牛奶。同一窮困命運的人們互相關心、幫助,這種美好的生活卻出現在這個肮髒的哈累姆區。對過兒的嬸嬸。隔壁的老婆婆們看到小床上的嬰兒時,對巴爾巴拉的頭髮都不約而同地驚異起來。

  「這孩子的頭髮怎麼沒有彎曲呀?」

  「像笑子,那太好了。」

  「用不著上頭油,長大也保准不需花錢。」

  「象中國孩子。」

  「你也這麼想嗎?咱倆想到一塊兒了。」

  「據說中國人用燙髮器使頭髮彎曲呢。」

  「那倒用不著吧?」

  「是的,告訴笑子不要把頭髮弄彎曲才好。…

  大家為什麼對頭髮這般感興趣嘰?我弄不清楚。不過,每天早上給美亞麗梳頭卻是要費不少工夫。巴爾巴拉在這一點上,倒是省事多了。

  多虧了左鄰右舍的人們好心相助,生產前後沒像想像中花用那麼多錢。但不能總依靠人家,我從這個月底便出去找工作了。據鄰居說,當女僕是個好營生。但我忘不掉過去在日本「華盛頓高臺」住宅區的工作經驗,覺得與其當女僕不如在「彌生」工作更好些。所以,我就又到「彌生」去碰運氣。

  我的運氣不壞,見到女掌櫃時,她正穿著一身從未看她穿過的和服。我求她收下我繼續工作。

  「你如果只想在這兒暫時棲身可不行啊!」

  她說道。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豈能願意打短工?只要掌櫃同意,我巴不得長期幹下去呢。我回答了她。她的話雖有些刺耳,但目下處境又有什麼辦法?再說能白吃飯,並且收入比湯姆還要高,像這個茬兒恐怕是很難找到的了。

  兩個留學生已經辭工不做了,取代她們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

  馬上就要到四月了,但仍下著大雪,外面刺骨般地寒冷。室內和日本不同,家家裝著暖氣,雖說如此,顧客仍很多。大多要的是素燒。偶爾有美國客人來,看到我穿著單和服接待客人,便用簡單日語和我談話。如問是從日本來的嗎?什麼時候來的?認識不認識東京的幸子?那是個好姑娘,是我的朋友你認識嗎?等等。問得天真可笑,我沒有工夫搭理他們。日本客人不斷呼喊,要我們給端雞蛋、盛飯。

  「喂!二號服務員請端雞蛋來!三號小姐,請再給盛兩碗飯!」

  我精神抖擻地從廚房出出進進。另一個女侍蔫乎乎地無論是訂飯、端菜都拖泥帶水。我的動作很引人注目,也討到老闆娘的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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