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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帕格把信投進俱樂部信箱,走到陽光底下。一塊石頭從他的心上落下。拜倫安然無恙!不管怎麼樣,黑猩猩會幫助他出海去的。他漫步穿過海軍基地走到海邊,心中琢磨著自己運氣的急轉。在加油的碼頭邊,粗大的輸油管象血脈一樣在跳動,「諾思安普敦號」就在這裡靠著加油。

  帕格離開拉金的辦公室時,竭力克制想看一看這艘巡洋艦的欲望。他認為,在還沒有接到命令之前先踏上甲板,可能是不吉利的。現在不管那一套了。他想走上舷梯,到上面看看;但是看什麼呢?他曾經在一艘姐妹艦「切斯特號」上服役過一年半。這種船是漂亮的,他心中這樣想,腳步順著碼頭在亂哄哄的「諾思安普敦號」旁邊蹓躂過去;艦上正在裝載戰鬥巡邏用的彈藥、冷凍食物和汽油——漂亮的船,但卻是混血的雜種,是政治與造船業不健康雜交的產物。

  帕格認為《華盛頓條約》是個荒謬愚蠢的玩藝兒,它早在一九二二年就束縛了美國的手腳,把巡洋艦的噸位限制在一萬噸以下,大炮口徑限制在八英寸以下。但是艦身的長度卻不加限制。結果就產生了這種雜種——一種過分擴大了的驅逐艦,長度跟戰列艦一樣,但鋼鐵重量只及戰列艦的四分之一,船梁細長,裝甲單薄,火力中等。它們的任務是進行偵察,襲擊商船,並跟敵方巡洋艦作戰。日本的十艘戰列艦中不論哪一艘,都能把「諾思安普敦號」轟成齏粉;它也經不住魚雷的攻擊,除非有完備的控制破壞裝置。跟「加利福尼亞號」相比,「諾思安普敦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不過,帕格心裡想,如果能把它弄到手,他還是很高興的。看著這艘巡洋艦為戰鬥任務而裝載豆子、炮彈和汽油,令人非常興奮。黑猩猩說得對,作戰處是晉升的捷徑。但是,眼前為了振奮精神,帕格覺得他自己本身這條船也需要裝些豆子、炮彈和汽油了。

  他駕車回家。在臥室的書桌上,有一份揉皺了的西方聯合電報公司電報,上面別著一張手寫的便條:

  發件人:傑妮絲

  收件人:公公

  題目:雜事

  1.萬一有什麼事,我和維克在吉勒特家裡。回家吃晚飯。

  2.華倫來過電話,不回來了。他們黎明出擊。

  3.「加利福尼亞號」的文書送來了附在後面的電報。說是在基地轉了好幾天,剛剛才轉到他們海濱辦公室的。

  4.問好。他拆開了電報。

  最親愛的剛從收音機中聽到日本進攻極度震驚萬分焦慮前函荒謬愚蠢太不合時宜極端慚愧非常痛心萬望寬恕祝安康

  盼電複愛羅

  他坐在那裡看電報,嚴肅地點著頭。真是活龍活現的羅達!他簡直可以聽到羅達打電話口授電文的聲音:「極度震驚,萬分焦慮,前函荒謬愚蠢,太不合時宜。極端慚愧,非常痛心……」帕格懷疑這是扔給狗的一根骨頭。他熟悉羅達的突然爆發的懊悔。她幹了某種令人厭惡的事情之後,從來沒有象這樣馬上變得如此溫柔過。這個長處幫助她度過不少崎嶇的險境;她打電報的動機完全可以說是誠懇的。不過,補救的過程將是漫長的,即便說已經開始。現在他們的婚姻像是打撈「加利福尼亞號」的工作。他不知道該怎麼答覆她,因此他把電報丟進了書桌抽屜,跟她為之道歉的那封「前函」放在一起。

  吃晚飯時,帕格喝了不少雪利酒,隨後又喝了不少白蘭地。傑妮絲不斷地給他斟酒,他都感激地接受了。他知道,不這樣他是無法入睡的。酒精起了作用,他簡直記不清怎樣上了床。早上四點鐘,他突然醒來,心想,還不如去看「企業號」出航哩。他悄悄地穿上衣服,一聲不響關上了外面的門,坐上汽車,向觀察哨開去。

  黑暗對珍珠港發了慈悲。炸毀的戰列艦一艘也看不見。籠罩在頭上的是一片黝黑多星的晴空,獵戶星座正在西方下沉,金星閃耀在東方,高懸在一道狹長的紅光之上。只有海風裡淡淡的一點煙味,暗示著下面那個大災難的場面。但是東方逐漸發白,曙光掠過港灣,不久之後,破壞與恥辱又一次暴露了出來。起先,那些戰列艦僅僅是一些模糊的輪廓;但是在眾星消失之前,就已經可以認出太平洋作戰艦隊,影影綽綽沿福特島排成兩行,已成了被擊沉的破船;而占行列首位的,就是美國海軍的「加利福尼亞號」。

  維克多·亨利從這幅可憎的景象轉過臉去,抬頭望著蒼穹,看見金星和最亮的幾顆星:天狼星、禦夫座一等星、小狗座第一號星那些古老的導航星仍在那裡發光。那種常有的對宗教的敬畏感湧上了他的心頭,使他感到在這個可憐渺小的地球之上有位上帝。他幾乎可以想像天父上帝悲哀而驚異地俯視著這一片災害。在這麼美好富饒的世界上,他的兒女們除了從地上掘出鐵塊製成龐大古怪的機器用以互相摧毀之外,難道找不到別的有益的事可幹了嗎?然而,這種瘋狂就是世道。他把一輩子的工作歲月都獻給它了。現在他又要為它而冒生命的危險。為什麼呢?

  因為另一些人也是這樣子的,他這麼想。因為亞伯的隔壁鄰居是該隱①。因為儘管有那麼多糟糕的缺點,美利堅合眾國不僅是他的祖國,還是世界的希望。因為既然美國的敵人掘起鐵塊製成了致命的武器,美國也得同樣做,並且要做得更好,不然就得死亡。也許這種惡性循環會隨著這頭一次的真正世界大戰而結束。也許要等到基督的又一次降生而結束。也許永遠不會結束。

  ①亞伯是亞當和夏娃的次子,該隱是長子。亞伯後為其兄該隱所殺。事見《聖經·舊約·創世記》。

  可是他生活在一九四一年。下面,在逐漸明亮的曙光中,躺著他自己的沉船和他自己的被擊毀的艦隊。這件事是內行的水手和飛行員幹的——而且幹得還真叫出色——他們是奉與希特勒合作的那些政客之命幹的。不把這個魔鬼打得一口氣都不剩,世界就不能夠朝著理智的生存前進一英寸。現在除了打贏這一仗之外,別無他途。就在維克多·亨利這樣沉思的時候,「企業號」在驅逐艦和巡洋艦——包括「諾思安普敦號」在內——護航之下,在晨曦中駛下海峽水道,向大海駛去,帶著他的大兒子進入戰鬥。

  回到家裡,他看見傑妮絲穿得整整齊齊。「嘿!到什麼地方去嗎?」他說,「我以為你還在睡覺呢。」

  「哦,維克咳嗽,老拖著不見好。我要帶他到基地醫務所去檢查檢查。你剛剛錯過了拉金上校給你打來的電話。」

  「黑猩猩嗎?這麼早?」

  「是的,他給你留了一個口信。他說:『她完全是你的啦。』」

  維克多·亨利一下子坐到一張椅子上,臉上一副茫然吃驚的神氣。

  「我希望是好消息吧?」傑妮絲問。「他說你會明白的。」

  「『她完全是你的啦』?那就是全部的口信嗎?」

  「是那樣。他說,不到中午,他不會回到辦公室,但是他相信,你是想馬上知道這個消息的。」

  「哦。倒是挺不錯的消息。咖啡好了嗎?」

  「已經好啦。梅安娜會給你做早飯的。」

  「不,不用啦。光要咖啡就行啦,謝謝你。我說,傑妮絲,你要路過西方聯合電報公司,能替我給羅達打個電報嗎?」

  「當然可以。」

  維克多·亨利伸手拿了電話旁邊的便條簿,草草寫道:信隨後到很好剛開始戰鬥。看了他遞給她的一小張紙,傑妮絲咧開嘴,撒嬌似的嫣然一笑。

  「有什麼毛病嗎?」帕格問。

  「加個『愛』字怎麼樣?」

  「當然好。謝謝,琴。你給加上去吧。」

  傑妮絲帶了孩子離開的時候,帕格拿起電話,打給太平洋巡洋艦分隊指揮官。他對傑妮絲的揮手告別只報以一個冷淡的、出神的微笑。傑妮絲隨手關上了門,她心裡想,再也沒有什麼比打這個電報這件小事更能說明這位嚴肅淡漠的公公的為人了。你還得提醒這個人,他是愛他妻子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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