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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他把汽車溜進狹窄的小巷,停在一個堆滿垃圾的拱門下面,然後帶領他們從一個胡同裡走到威尼斯廣場上。人群擁擠的廣場寂靜得使人感到驚訝。周圍站著的人們一言不發,或者低聲交談。天空是陰沉的,風刮得既猛又冷。一大群舉著旗子的兒童溫順地麇集在陽臺前面,不笑也不打鬧,只是舉著飄動的旗子,顯出煩躁不安的樣子。

  神父把傑斯特羅和娜塔麗帶到陽臺附近用繩子攔開的一個地段,這裡聚集著攝影記者們和新聞記者們,其中包括幾個美國人,還有幾個娜塔麗在招待會上見過的露牙微笑的快樂的日本記者。有人拿出一把折椅給她。她坐下去,把沉睡的嬰兒抱得緊緊的放在膝蓋上。雖然她大衣裡面還穿著一件很厚的毛線衣,但還不時發抖。陰冷的風仿佛直吹進她的骨髓。

  人們等了很久,忽然墨索里尼走了出來,站在陽臺上,舉起一隻手敬禮。人群發出一片吼聲,在廣場上一遍又一遍地迴響:「領袖!領袖!領袖!」這種效果很奇怪,因為所有的人都用發呆的或者敵視的面孔默默地望著那個矮胖的人物,這個人戴一頂織有金鷹帽徽、披著穗子的黑帽,穿著一件金黑兩色的短外衣,那種打扮與其說穿的是制服,不如說是歌劇院的戲裝。陽臺下面,幾個黑衫隊員拚命歡呼,在擴音器周圍擠來擠去。一個身穿德國外交官制服的高個兒跟著走出來,和他一道的是個身穿常禮服、頭戴高帽子的日本人。他們兩個人站在甚至比東方人還要矮些的那個獨裁者的兩旁,墨索里尼看來好象被挾在前來逮捕他的兩個警衛人員中間。黑衫隊員們停止叫喊,仰起了他們血色不好的鴨蛋形面孔轉向陽臺。娜塔麗想,這是草率地穿上假軍人偽裝的一群侍者和理髮匠。

  墨索里尼的簡短演說是殺氣騰騰的,腔調也是殺氣騰騰的,姿勢是人們十分熟悉的,也是非常殺氣騰騰的,但是這一切都叫人覺得滑稽可笑。說話的聲音跟姿勢不相稱。墨索里尼揮動著一隻表示揍人的拳頭時卻把聲音放低,忽而又惡狠狠地喊出幾個絲毫無害的前置詞和聯係詞,而且在最不恰當的時刻露出牙齒微笑。這個矮胖的老獨裁者在希臘已經被打敗,他的北非帝國也喪失了不少,他似乎是在一個極其不合適的時機對美國宣戰的。當黑衫隊員隨便發出幾聲歡呼,高喊「領袖!」的時候,人群開始散開。墨索里尼這個被聽眾藐視的拙劣老演員向成千的正在離去的背影——這在獨裁政權之下是難以使人相信的景象——吼出最後幾句話:「意大利人,再一次站起來,不要辜負這個歷史性的時刻。我們將會勝利!」他又微笑了一下。

  在黑衫隊員的歡呼聲中,陽臺上的三個人物退了回去;然後墨索里尼又兩次走出來向聽眾鞠躬,但是群眾正在紛紛散去,仿佛突然下起暴雨來一般。

  一小撮美國人一起留下,用緊張的低聲激動地交談著。雖然事情本身並不叫人詫異,奇怪的倒是它已經發生;他們是站在敵國的土地上了。那些新聞記者不住地瞅著附近來去徘徊的警察,討論起這時是應該回到辦事處去清理他們的辦公桌,還是直接奔往大使館。有幾個人決定先回辦事處去,認為一旦進了大使館,他們就會被留在那兒躲上很久,也許甚至要躲到外交人員專車開走的時候。

  這樣就使埃倫·傑斯特羅想起他的手稿來。他請求斯潘涅利神父在他們去大使館以前把他帶到旅館去一趟。神父表示同意,娜塔麗也不反對。她還是處在受驚的狀態。這時孩子哭叫起來,她想起去取出幾塊尿布和一些生活用品。於是他們回到汽車裡,向高雅旅館開去,但是在離旅館一段街的地方,神父忽然刹住車;他從汽車的風擋裡指著兩輛正開進旅館門口車道的警車。他把兩隻濕潤的苦惱的棕色大眼轉向埃倫·傑斯特羅說:「當然,手稿是珍貴的,教授。不過,把一切事情考慮在內,您先到大使館去不是更好些嗎?要是情況壞到無可再壞的地步,我可以替您把手稿取出來。」

  「大使館,大使館,」娜塔麗說,「他說得對,到大使館去。」傑斯特羅傷心地點了點頭。

  但是,到了離大使館兩條街的地方,斯潘涅利又把汽車停住了。一道由警察和士兵組成的警戒線站在大使館建築物的前面。街對面站著一小群旁觀者,等待著看熱鬧。這一會兒,遠遠地看去,一切都很安靜。

  「咱們步行吧,」神父說,「你們應該不費麻煩就通過那道警戒線,不過咱們走著瞧。」

  娜塔麗坐在汽車後面,傑斯特羅轉過身來,用一隻手撫慰地放在她的手上。他的臉變成一種沒有表情的、疲倦的和目中無人的樣子。「來,親愛的,現在沒有別的選擇了。」

  他們往旁觀者站著的街道旁邊走去。在人堆的旁邊,他們遇到了曾經帶娜塔麗到日本人招待會去過的那個《時代》週刊的記者。他又害怕又抱怨;他勸他們不要去嘗試沖過警戒線。不到五分鐘以前,一個美聯社記者曾經打算這樣做,走到大使館大門口就被攔住,經過一番爭論,一輛警車開來把他帶走了。

  「可是那怎麼可以呢?那是不文明的,愚蠢的,」斯潘涅利神父叫嚷說。「在美國有我們的許多記者。這簡直是笨拙的行為,一定會糾正過來的。」

  「什麼時候糾正呢?」《時代》週刊的記者說。「這時菲爾又會遇到什麼情況呢?關於你們國家的特務人員,我已經聽到一些可恨的事情了。」

  娜塔麗緊緊摟著孩子,竭力擺脫前途黑暗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最可怕的惡夢。她說,「埃倫,現在怎麼辦呢?」

  「我們一定得想法進去。別的還有什麼辦法?」他轉過身問神父。「或者——恩裡科,我們現在可不可以到梵蒂岡去?這條路還行得通嗎?」神父把雙手一攤。「不,不,現在不成了。別往這上面想。這方面什麼也沒有安排。過一個時候,可能想出辦法來。自然不是現在。」

  「上帝,原來你們在這兒!」一個美國人粗大的聲音說。

  「咱們大夥兒都碰到了很大的麻煩,夥計們,你們最好跟我來。」

  娜塔麗回頭看到了著急而漂亮的赫伯特·羅斯十足猶太人的臉。

  此後過了好久,壓倒一切的現實便是把他們載往那不勒斯去的一輛卡車的魚腥味,那種味兒非常厲害,使得娜塔麗的呼吸都有點透不過來。兩個司機都是那不勒斯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把鮮魚運到羅馬。拉賓諾維茨雇下這輛卡車為船上的舊發電機運去一個替換的零件;一個燒毀的電樞耽擱了船隻的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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