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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三


  拉賓諾維茨狡猾地笑了笑,匆匆地揮一揮手表示再會,說:「沒關係,咱們可以帶他走。咱們需要男孩子。」說罷,他就快步走開了。當他肥胖的身影消失在正在離開聖彼得大教堂的一群旅客中間時,娜塔麗和她的叔父迷惘地彼此對望著。

  「這地方很冷,」傑斯特羅博士說,「而且非常沉悶。咱們到外面去吧。」

  他們在大廣場的太陽下面散了一會兒步,把這件事情又商量一遍。埃倫傾向於馬上打消這個念頭,但是娜塔麗主張多考慮一下,或者跟羅斯商量一番。她一想到他要走,心裡就很不安。傑斯特羅指出,羅斯並不象他們那麼安全。一旦美國和意大利之間爆發戰爭——那是對日危機中的一個威脅——大使曾經答應為他們在外交人員列車上留兩個座位,和新聞記者及大使館人員一同離開。羅斯可沒有這種保證。今年初,大使館一再提出警告要他離開,他情願擔著風險留下,現在他可要承擔後果了。如果他要冒險試一下非法出境,那並不是說他們兩人也有必要這樣做。

  在旅館裡,娜塔麗發現娃娃已經醒來,而且非常煩躁。這個娃娃似乎太小太柔弱,讓他在海上航行恐怕經受不住,何況這次航行連目的地都不明確,更不用說不合法了;坐在一隻擁擠的破船上航海——毫無疑問食物、水、衛生條件和醫療服務都很有限——還可能讓途跋涉穿過山地:終點是一個原始的、不安定的地方。的確,娜塔麗只消朝她的娃娃望一眼,她的主意就打定了。

  羅斯準時在六點鐘來了電話。「喂,你要歌劇院的戲票嗎?」在電話裡,他的聲音是親切的,又仿佛有點焦灼不安。

  娜塔麗說:「赫布,我想我們不去了。多謝你那位替我們弄票子的朋友。」

  「娜塔麗,你在犯一個錯誤,」羅斯說。「我想這是最後一次上演了。你打定主意了嗎?」

  「打定了。」

  「祝你幸運,年輕人。我是肯定要去的。」

  在涼爽的清晨,在遠方傳來的教堂鐘聲中,傑妮絲·亨利離開了家,駕車向珍珠市駛去。維克多在七點鐘把她吵醒了,咳得非常厲害。他發熱幾乎到了華氏一〇五度。醫生在電話中打著哈欠,開了個用酒精擦皮膚的藥方,以便把娃娃的熱度降下去。但是家裡沒有擦皮膚用的酒精,所以她先把止咳藥讓這個發燒的、渾身淌汗的娃娃吃下,自己動身到市里去,留下那個中國保姆照料孩子。

  從山頂望出去,在從海面上剛剛升起的白色太陽照耀下,港口完全是安息日樣子。艦隊正停泊在港內,在朝霧中一字兒排列在停泊所:三三兩兩的巡洋艦、油船和供應船,成群的灰色驅逐艦和掃雷艇,一簇簇的黑色潛艇。在福特島外面,戰列艦威嚴地排成兩列,白色的遮陽篷已經架起;在附近的飛機場上,幾十架飛機機翼左右銜接,排列成好幾行,安安靜靜地停在那裡。在船艦上,碼頭上或者機場上,簡直看不見一個人在走動。也沒有一隻正在航行的大船擾亂港口明鏡般的海面。只有幾艘去參加教堂集會的小船,載著很少幾個穿白軍服的水手,在平靜的綠色水面上行駛,激起小小的V 字形波紋。

  傑妮絲從汽車裡出來,尋找她丈夫的船隻。使她失望的是,「企業號」航空母艦不但不在港口,海上到處都不見它的蹤影。她一直盼望著他能在星期日早晨回來。她從汽車的工具箱裡取出望遠鏡,向天邊仔細觀察。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隻四煙囪的舊驅逐艦的煙囪伸出水面,船身已經埋進水裡。華倫去了以後,到星期二該是兩個星期了。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手裡抱著一個生病的娃娃,過著一種膩煩透頂的生活。這是什麼樣的生活!這多麼叫人膩煩!

  昨天晚上,由於寂寞無聊,傑妮絲接受了她早已認識的一位中尉的邀請,到軍官俱樂部跳了一夜的舞,他是在彭薩科拉淘汰下來的,目前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服役。維克已經咳嗽了好多天,不過他的體溫一直正常。當然,她要是早知道他病得這麼厲害,就決不會在外面一直呆到三點鐘以後,又是跳舞又是喝酒了。但她依舊感到內疚和惱火,對這種愚蠢的生活膩煩到了極點。

  自從去華盛頓回來以後,她一直越來越覺得膩煩,她覺得自己嫁的不是一個堂堂一表的風流公子,而是一個有狂熱事業心的海軍軍官,他有時對她恩愛備至,但大部分時間幾乎眼裡沒有她這個人。談情說愛充其量只占很少時間。在二十三歲上就做一個給海軍看嬰兒的臨時保姆,傑妮絲·拉古秋到頭來會有什麼結局呢!她在艦隊司令部做半天翻譯電碼的工作,免得跟隨軍家屬一道疏散,但那也是一種又沉悶又勞累的工作。傑妮絲有時非常想反抗,但到目前為止,她什麼也沒有對華倫說過。她害怕他。不過她遲早要跟他攤牌,即使鬧離婚也在所不惜。

  在十字路口的一個綠色木頭小房子裡,一家小雜貨店正在開門營業,兩個胖胖的日本孩子在東倒西歪的門廊內玩耍。很幸運,這個雜貨店儲備了一些稀奇的雜貨,這樣她就可以不用把車子遠遠地開到市鎮上去了。她剛走進店去,忽然聽到港口上空響起一陣炮聲,正如幾個月來在實彈演習時斷斷續續地聽到的那樣。

  店主正站在櫃檯後面喝茶。這是一個黑頭發的矮小日本人,上身穿一件花運動衫。在伸手夠得到的貨架上,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各種貨物:罐頭食物、藥品、平底鍋、掃帚、糖果、玩具、汽水和雜誌。他站在懸掛著的一條條幹魚下面,微笑著點頭招呼:「要擦皮膚的酒精嗎?好的,太太。」說著,他就從背後綠色的簾子中走進去。炮聲越來越猛烈、響亮,飛機在上空轟鳴。她想,真怪,怎麼這個時候搞起演習來了,在星期日清晨軍旗升起之前;不過,也許這樣做是很對的。

  傑妮絲走到門口,發現大量飛得很高的飛機在一陣陣猛烈炮火的黑煙中間列成密集的隊形向港口飛來。她走進汽車把望遠鏡取出。最初她看見的只是蔚藍的天空和一團黑煙,然後有三架飛機飛入視野,形成耀眼的銀白色三角形。飛機的翅膀上繪有一個實心的桔紅色圓形。她嚇得目瞪口呆,用望遠鏡觀察它們飛行。

  「是嗎,太太?好多飛機啊!好大的規模!」店老闆站在她身旁,齜牙咧嘴地笑著把包裝好的物品遞給她,笑得幾乎把他的一雙眼睛都眯成了縫。他的孩子們站在他背後的門廊上,一面指向天空一面用尖銳刺耳的日本話唧唧喳喳地講著。

  傑妮絲睜大了兩眼望著他。在美國海軍中,幾乎人人都不喜歡夏威夷的日本人,猜想他們都是間諜。她也感染了這種情緒。現在,在這兒,這個日本人就朝她咧開嘴嘻嘻笑著,而日本飛機卻真的在天上飛著呢!在夏威夷群島的上空飛著呢!這說明了什麼?這些無恥的日本人啊!她把物品接過來,態度生硬地猛的把望遠鏡遞給他。那個人向她點了一下頭,就仰起頭來瞭望那些飛機,它們此刻開始掉轉方向,一個個俯衝下去,從一陣陣濃密的黑煙中閃出銀光。他喉嚨裡發出一個古怪的聲音,不動聲色地直立著,把望遠鏡遞還給她,對她呆呆地望著,一雙乜斜著的眼睛象黑玻璃一樣。那些塗著桔紅色標誌的飛機所呈現的景象,雖然很怕人,但仿佛有點虛幻,倒是他臉上的神色更向傑妮絲·亨利說明了珍珠港當時發生什麼情況。她把望遠鏡抓在手裡,跳進汽車,把車門砰地關上,發動機噗噗地轉動起來。他捶打著車門,伸出手來把手掌向上,大聲叫喊。原來她還沒有付款。

  傑妮絲原是個誠實的年輕婦女,但是現在,她懷著一種孩子尋開心似的激動情緒,厲聲喊了一句——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使用水手的罵人話——去你媽的!就開足馬力沿著公路疾馳而去。

  傑妮絲·亨利就是這樣看到戰爭爆發的。後來有好些年,她總在酒後跟一些好朋友講起這個故事,通常都會引起笑聲和喝采。

  她把汽車的踏板往腳底下一踩,汽車飛速地在尖利的嘯聲中攀上山去,轉了幾個彎開到了山頂;她刹住車,跳進路邊草叢裡。這兒就她一個人。下面,銀色的飛機掠過平靜的海軍基地上空,向基地俯衝,那兒的朝霧依然帶著珍珠似的粉紅色籠罩在戰艦周圍。一個個水柱向上噴射,幾隻船著了火,一陣陣的高射炮火發出淡黃色的閃光。但這種情景仍像是一次演習,而不大像是一場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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