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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帕格覺得這所官邸很沉悶,儘管有金碧輝煌的房間和豪華的深色家具。他房間裡的床安置在緩緩轉動的電扇下面,床上鋪著金銀色的織錦。一間寬敞的浴室裡鎳制的新管子噴出滾燙的熱水。可是屋內多麼靜寂啊!關島的侍者穿著雪白的制服象幽靈一樣悄悄地走來走去。他跟總督看去是這兒僅有的兩個白人。因為那個海軍上尉已經開著汽車到酒吧間去了。

  在一間昏暗而漂亮的西班牙式餐廳裡面,這兩個美國人坐在一張黑得發亮的長桌子一頭,吃著全部是從國內運來的冷凍或者罐頭食品。基音·托萊佛在吃頭兩道菜的時候還保持著地方長官的尊嚴,很有禮貌地問到他在柏林的老朋友以及馬尼拉的局勢。但是當他喝完一杯又一杯酒以後,他裝出來的門面忽然倒塌,裂成碎片。他馬上用親密的口氣向帕格表示豔羨,承認自己的任務是不愉快的。年輕的軍官們可以到酒館去,到俱樂部去喝酒打牌。總督卻不得不一個人留在總督府裡從早坐到晚。他睡得很不好。他非常想念他的妻子。不過婦女們自然是非離開這兒不可的。要是日本人行動起來,關島連一個星期也守不住。在離關島只消半個鐘頭,飛行時間的塞班島和突尼安島,日本的轟炸機排列在新建造的簡易機場上,龐大的軍隊運輸艦停泊在那裡。關島沒有軍用機場。

  正在上點心的時候,海軍陸戰隊副官率領四個穿白軍服的年輕軍官走進來。

  「好啦,好啦,有了伴兒啦,」總督說,「這些小夥子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就到這兒來,帕格,我教了他們玩紅心紙牌的訣竅。你樂意嗎?你想打牌玩兒,還是寧願聊天?」

  帕格看見那幾個年輕人一聽到還有另外一個選擇,馬上面露喜色。他把聲音放低得近於缺乏熱情似的說:「好吧,我想,我們打牌吧。」

  總督猶豫不決地看看客人,又看看那些年輕軍官。對他的下級談話時他把身子挺得筆直:濃密的灰白頭髮、長下巴的瘦臉和一雙明亮的藍眼睛本來應該使人望而生畏,然而他的樣子只顯得疲倦和憂鬱,對於習慣和禮貌之間這種微不足道的選擇遲疑不決。紅心紙牌遊戲在總督的孤單的生活中分明是一個愉快的時刻。

  「喂,怎麼辦?」托萊佛說,「我不是能夠經常見到我的同班同學的,特別象這樣有名的人物。你們這些年輕小夥子走吧,自己找消遣去。明天這個時候再來。」

  「是,是,先生。那個海軍陸戰隊軍官說,儘量裝出失望的聲音。四個年輕軍官在鞋跟敲著磚地的一陣得得聲中離開了。

  托萊佛上校和亨利上校喝著白蘭地酒坐了很久。基普問帕格,他心裡真正想的是什麼:日本人會行動起來嗎?還是在塞班島增加防禦只是為華盛頓的會談虛張聲勢?他曾經做過美國駐東京大使館的武官,然而日本人在他看來卻是一個謎。壞人掌了權,麻煩就在這裡。陸軍已經取得確認或者否決陸軍大臣的權力,這就是說,陸軍將領們可以推翻他們所不喜歡的任何內閣。從那時起,日本就時刻在決心想要從事征服;但是他們真的要進攻美國嗎?有些他認識的日本人是對美國友好的再好不過的人,他們很擔心他們的軍閥;另一方面,客機上的旅客經常告訴他關於日本人在中國血腥屠殺的暴行,特別對於落到他們手裡的白種人。

  「帕格,你曾經從報紙上看到一九三七年日本軍隊佔領南

  京的時候幹下的事情嗎?真把我們氣死,他們竟把『帕奈號』戰艦炸沉了,嗐,他們象瘋子似的到處亂殺人。千真萬確,他們強姦了兩萬個中國女人,然後把她們中間多數人都給肢解了。我說的是肢解——一點不錯。女人的大腿,頭顱和乳房,老天爺可以作證,都亂扔在大街上!這是事實,帕格。他們還把中國人成百地綁在一起,用機關槍把他們掃射死。他們在大街上追趕小孩子們,拿他們當小兔子一樣槍殺掉。幾天之內,他們大概屠殺了二十萬平民。所有這一切都登載在正式的報道裡,帕格。事情是的確發生了的。我幸而有機會查證了一下事實,是我個人對這件事感興趣,你可以這麼說。現在呢,我坐在這兒,」他把第四或者第五杯白蘭地酒倒進閃閃發亮的圓形杯子裡,對他的老同學翻著白眼。「現在我坐在這兒。沒有飛機,沒有軍艦,沒有地面部隊,只有少數水手和少數海軍陸戰隊。海軍當局本來應該叫我撤退的,可是啊,不成,政客們決不會贊成。就是那班政客,他們甚至不肯投票通過一筆撥款來加強這個島的防禦。那麼,我們只有坐在這兒等著他們來了。艦隊決不會及時開到這兒來援救我們的。

  「帕格,你還記得在我們畢業的時候,勒基·巴格是怎麼說到我的嗎?『今天,基普·托萊佛班上的同學,誰都願意取得他的地位,三十年後的今天尤其如此。』你覺得好笑,是不是?這是不是從古到今最大的笑話?嗨,咱們再喝一杯,然後聽聽東京播送的午夜新聞。」

  在嵌著護牆板的圖書室內,總督撥動海軍收音機的刻度盤:一部七英尺高的龐大的黑色機器,機器裡閃爍出紅光、綠光和黃光,發出哨聲和呼嘯聲,接著是一個日本女人清晰的聲音。她先講德軍在莫斯科周圍獲得的巨大勝利,預言蘇聯即將投降,然後又用愉快的聲調報道弗蘭克林·羅斯福的秘密作戰計劃暴露後在美國引起的巨大騷動。《芝加哥論壇報》曾經得到所謂《勝利綱領》的一個文件(那個美妙的聲音拖

  長了調子,說到勝利計劃的時候,維克多·亨利坐直了身子),這個計劃要求徵召八百萬軍隊,對日本進行防禦戰爭,並要求從英國基地起飛對德國進行全面空襲,然後在一九四三年入侵歐洲。她宣稱出於愛國的熱忱,那家報紙把全部計劃都發表了!

  那個女人說,羅斯福的罪惡陰謀是要站在殖民主義財閥一邊,把美國拖進戰爭中去,這個陰謀現在暴露出來了。美國人民已經憤怒地站起來,國會議員正在號召對白宮的騙子提出彈劾。白宮正在保持可恥的沉默,但是最近日本的建議中那種公正和愛好和平的意圖——特別對照戰爭販子羅斯福的秘密陰謀——正在受到美國全國的歡迎。那個女人不斷地說下去,把《芝加哥論壇報》上的那個文件一整節一整節讀出來。帕格瞭解那些章節,有些句子還是他自己寫的。

  「帕格,你是怎樣理解這件事情的?這是一堆胡話,是不是?」托萊佛打了個哈欠。「大概哪個記者弄到了一份參謀部應付緊急事變的研究計劃,拿來大做文章了。」

  「當然啦。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呢?」

  帕格心裡痛苦極了。象這樣的事都能發生,美國已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了。日本人可以佔領東印度,甚至菲律賓;美國還是不願作戰的。在他看來,象這樣在報紙上洩漏國家的最高秘密是缺乏起碼的榮譽感,這種情況在歷史上是很少見的。唯一叫人放心的一面,就是這種賣國行為如此毫不掩飾,如此叫人吃驚,也許德國人和日本人根本就不會相信,儘管他們一定會利用這件事而大肆宣傳。

  「到我上床睡覺去的時候了,」維克多·亨利搖搖頭,站起身來。

  「哦,不,帕格。坐下。吃點煎蛋捲還是什麼的好嗎?我的廚師做的煎蛋捲很好吃。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會聽到舊金山播送的上午八點鐘的新聞了。這傢伙的聲音聽起來就象從隔壁屋子裡播送出來的。咱們聽一聽,除了《芝加哥論壇

  報》的那些玩藝兒以外還有什麼,把它們跟《芝加哥論壇報》上的那種胡說對比一下。拿舊金山的廣播去核對東京的廣播,聽起來總是有趣的。」

  帕格堅持要回泛美旅館去。壓在他心頭的危急之感已經夠沉重的了,用不著再加上這個一邊喝白蘭地酒一邊嘮叨的落入陷阱的關島總督——這個他海軍學校時代同班中已經褪

  色的風雲人物——身上散發出來的象黴味一樣的倒黴氣息了。托萊佛依舊要了煎蛋捲,又把維克多·亨利硬留了一個鐘頭,兩個人閒談著往日在馬尼拉結鄰而居的情形。他對於孤獨的恐懼是露骨的,可怕的。

  最後托萊佛悶悶不樂地走到電話機旁,把海軍陸戰隊的一個軍官召來,那個人在幾分鐘就開車來到。四個當侍者的關島人忙著替帕格拿旅行皮箱和兩個小提包。

  基普從總督府樓梯的頂端提高了嗓門說:「喂,從珍珠港帶一隻戒指給凱蒂好嗎?她住在拉霍亞我們家裡。告訴她你看到了我,一切都很好。你知道她對關島的學校很感興趣。告訴她下學期的報名人數增加很多。同時,你知道,告訴她我愛她,一切等等。」

  「一定辦到。基普。」

  「還請代我向羅達問候,好嗎?在我過去認識的海軍裡面所有的妻子中間,她是最漂亮、最好的了——當然,除了我的凱蒂。」

  「我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她,基普,」帕格回答說,托萊佛用過去式動詞說到他自己,使他感到有些沮喪。

  「用『加利福尼亞號』好好追逐敵人吧,帕格。」托萊佛站在那兒望著汽車開去,只見一道筆直的白影消失在溫暖的夜裡。拂曉,飛剪型客機從關島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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