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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四


  帕格把兩手一攤,表示困惑不解。「瞧,一天晚上,我在大使館的宴會上跟幾個實業家談話,有幾個美國人和英國人,還有一個日本的大造船廠老闆。那個日本人坦白地說出直接從朝廷裡聽來的話:跟美國打仗是不可想像的。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同意他的話。所以——只要付錢,可以任意選擇。」

  「不錯,我只知道,要是他們真的動起手來,我們是會遇到麻煩的。菲律賓的戰備情況糟得可怕。人民不願意跟日本人作戰。這是我的看法。潛艇什麼配備都缺乏——魚雷、零件、值班軍官,等等——真是太可憐了。說到這裡——你上次是什麼時候見到拜倫的?」我想大概在六個月以前。怎麼啦?」

  「唉,他倒是真他媽的自以為是!有一天他走進我的辦公室,要求把他調到大西洋司令部,他自己的艇長拒絕了他的請求。拜倫就打算越級申請。我當然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帕格,我對他說——我當時是這樣對他說的,一個字也沒有改——假若他不是你的兒子,我早已把他一腳踢出辦公室了。」維克多·亨利強作鎮靜說:「他的老婆孩子都在意大利。他很為他們擔心。」

  「我們全都跟親屬分開了,帕格。還不僅僅是無法調動他的工作。目前我正在打算從供應船和驅逐艦上面挑選潛艇軍

  官呢。為了你的兒子,只要合理,我什麼都願意做,不過——」

  「別那樣說。拜倫只是另一個軍官。你要是做不到,就算了。」

  「對,你那樣說叫我很高興。」

  「不過他的家庭問題的確很嚴重。如果可能,就給他調動一下吧。」

  「再說還有日本人這個小問題哩。」

  「當然啦。」維克多·亨利儘量使他的聲音顯得輕鬆和藹。這時從擴音器裡傳來觀眾的一片喊叫聲,他松了一口氣說:「好啦!下半場開始啦。」

  比賽結束,許多人都攤開四肢睡在草地上,頭上是點染著紅光的灰色天空。穿著白外衣的侍者依舊在送飲料,擠在一起的海軍軍官們在高唱《起錨歌》①,因為他們的球隊贏了。塔利上校約帕格吃早飯,帕格謝絕了,隨即走進自己的房間小睡一會兒。

  ①《起錨歌》是美國海軍軍歌。

  在羅達還沒攜帶孩子們到這兒建立起家庭之前,在他最初到馬尼拉報到的時候,他就住在這樣一個房間裡,也許就住在同一個房間。房間很髒,滿是灰塵,有高高的天花板、普通俱樂部裡不象樣的舊家具和一隻老是開著的呼呼響的電風扇,這個房間又使帕格產生歲月易逝和年華虛度的強烈感覺。他把電風扇轉得往上一些,把衣服脫到直剩下一條短內褲,打開俯瞰海灣的落地長窗,坐下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眺望著寬廣的藍色海港上空漸漸透露的曙色和熙來攘往的船隻。他不想睡覺,幾乎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個多鐘頭,凝聚的汗水順著他赤裸裸的皮膚淌下來。他在想什麼呢?

  他想起重回馬尼拉後所回憶起的種種往事。想起他跟拜倫在哈裡遜大道的白色房子旁邊,在鳳凰樹下一齊學習法文動詞的情景;兒子瘦削的臉上起著皺紋,在爸爸的怒吼下落著無聲的眼淚。他想起華倫在高等學校裡得到歷史、英語兩門課的獎章和棒球的優勝獎。他想起梅德琳慶祝八歲生日時頭戴金色紙冠、仙女似的穿著白紗衣的情景。

  他想起羅達怎樣嘮叨天熱和生活無聊,夜夜在這個俱樂部裡喝得醉醺醺的,有一次在聖誕節舞會上還臉朝下地摔倒在地;他想起他們倆怎樣爭吵,只是在他冷冷地談到離婚的時候,她才把酒戒掉了。俱樂部的草地和大廳的氣息以及馬尼拉的芳香的空氣都使他產生幻覺,仿佛這一切都發生在眼前,而不是十多年前的舊事。

  他又想起帕米拉·塔茨伯利在紅場上的情景。想起古比雪夫的街道怎樣淒涼泥濘,想起怎樣通宵玩著撲克牌,怎樣參觀農場,在等待火車票的時候時間怎樣慢得好象停滯不動;接著想起的是兩星期橫貫西伯利亞的火車旅程;在木頭造的小車站內出售水果、扁圓形麵包、臘腸和熱雛豆的西伯利亞美麗姑娘;單軌鐵道從最後一節車廂向後伸展出去,穿過白雪皚皚的粉紅色沙漠,宛如一條筆直的黑線直貫地平線上一顆象橄欖球那樣扁圓的落日;長時間的停車,「硬席」車廂的木頭椅子;當地旅客嘴裡的大蔥味和身上的臭味,他們中間有的是白種人,有的是蒙古人,都戴著古怪的毛皮帽子;經過三天才看見盡頭的陰森可怕的大森林;連綿幾英里醜陋的東方茅屋;日本人的悲慘生活,你在街上行走時都可以從脖子背後感到他們對你的仇恨,他們的貧困和對戰爭的厭倦甚至超過柏林;最後又想到他起草後又撕去的幾封給帕米拉·塔茨伯利的信。

  維克多·亨利一邊回想這些奇特的往事,一邊卻保持了一種愉快的心情,覺得自己仿佛正朝著一種新生活前進;過去的一生他幾乎已經絕望了;他的真正生活拖延著,遲遲不來,幾乎失去,但是現在已經在握。他每次想到羅達,她的形象通常是他當初追求時那麼個活潑的華盛頓姑娘。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麼愛上那個姑娘並且跟她結婚,但是今天的羅達他只要一想起,心裡總是冷冰冰的,好象她是別人的妻子,儘管他對她的一切缺點和魅力都看得那麼清楚。但跟她離婚又是殘酷的、可怕的。她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她使他過一種枯燥無味的半空虛的生活——他現在知道了這一點——但是她已經盡了她最大的努力。到底應該對羅達仁慈呢,還是應該抓住他的新生活?顯然他必須在二者之間作出決定。

  他曾經寫過幾封信給帕米拉,如同他寫過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一封信一樣——只是為了把問題寫在紙上,好仔細看看。等他到了東京,他又斷定寫信太羅唕,寄遞也太慢,因此他不得不從兩個電報中選擇一個發出去——來,或者別來。帕米拉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他斷定帕米拉比他聰明;第一步當然是搞戀愛,在羅達還沒受到傷害之前先考驗一下他們的愛情和迷戀的程度;因為他們也許永遠到不了結婚的地步。說得露骨一點,解決的辦法是同居。維克多·亨利必須面對這樣一個新思想——對他來說是新思想——就是說,在某些情況下,同居也許是幾個困難辦法中最好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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