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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樓梯的上端給沉重的腳步踩得搖晃起來,淺黃頭髮的小夥子上來了,抓住了測繪器對準德國人,來回推動標尺,迅速在膝上攤開一張帶方格的黑白小地圖,對著電話機喊道:「五點六!一二四!R七M十二!對,對!」他興奮、激動地對客人們咧嘴笑了笑。「我們的炮臺正瞄準他們,等他們近到適當的位置上,我們要把他們轟成碎片。所以你們還可能看到些什麼。」他戴上防風鏡,從一個眼睛明亮的小夥子又變成了看不到臉的嚴肅的監視員。維克多·亨利說:「他們在河那邊注視著你們炮臺放炮。」

  監視員揮舞著兩隻穿得很臃腫的雙臂。「好,但是我們不能讓這些婊子養的從後面佔領這個鎮子,我們能讓嗎?」

  「我聽到飛機的聲音。」帕格的望遠鏡轉向西邊天空。「飛機!」

  「是的!」監視員轉過望遠鏡指向上空,開始對著電話喊話。

  「還有飛機?」帕米拉的聲音有些顫抖。「好吧,我對飛機還比較習慣。」

  「這是德國人的演習,」維克多·亨利說,「坦克和飛機聯合進行。」

  飛來的三架斯杜加在帕格的望遠鏡裡越來越大。監視員把望遠鏡又轉過來對著坦克,開始歡呼起來。帕格朝著他望的方向看去。「哈呀!現在我可以說是作軍事觀察了,帕姆。」在德國人與鎮子半路中間,另一隊坦克從樹林中出來,差不多在與裝甲車隊成直角的一條線上移動。他把望遠鏡遞給她,眼睛還瞟著飛機。

  「啊!啊!」帕米拉叫道。「我們的?」

  「是的!」監視員喊道,咧著嘴對她笑。「我們的!我們的!」

  一隻手重重地在她肩上一擊,把她打趴在地上。「他們開始俯衝了,」維克多·亨利說,「爬過去靠近圓頂臥倒,不要動。」他跪在她身邊,他的帽子已經掉下來滾跑了,他掠開眼睛前面的黑髮,注視著飛機。飛機已轉過來向下俯衝,當它們快與鐘樓一樣高的時候,扔下了炸彈。飛機帶著引擎的吼叫和刺耳的風嘯聲又陡直上升。帕格可以看到飛機上的黑十字、A字以及帶黃色防彈玻璃的機艙。教堂四周的炸彈開始爆炸,鐘樓搖晃起來,火焰、塵土和硝煙從短牆外面升起,但是帕格還保持著清醒,注意到飛行的技術很糟。三架笨拙的黑色飛機亂成一團,飛上去轉過來,又俯衝時幾乎互相碰撞。他想,德國空軍不是損失了他們大部分老飛行員,就是不用他們在這個地區飛行。鎮上的高射炮發出了短促的砰砰聲射向天空。帕米拉抓住了他的手。她靠著圓頂畏縮在他身後。

  「躺下就是了,這個一會兒就過去。」帕格說話時,看到一架斯杜加離開了其餘兩架,直接向鐘樓俯衝下來。他大聲向監視員叫喊,但飛機聲、高射炮聲、風嘯聲和鎮上的哭鬧聲已經淹沒了他的聲音。曳光彈從灰色的天空到鐘樓劃出一條紅虛線,鉛皮的圓頂由於掃射發出有規律的聲音。維克多·亨利猛一下把帕米拉推到地上,自己趴在她身上。飛機從空中下來,已經可以看到相當大的機身。維克多·亨利一直回頭注視著飛機,他看到防彈玻璃後面模糊的飛行員,一個不戴鋼盔、淺黃頭髮的年輕人咧著嘴在笑。他想這個年輕人要撞到圓頂上了,他剛往下一縮,就感到左肩有什麼東西被撕了下來。飛機帶著刺耳的嘯聲和吼聲掠過上空,飛走、消失了。嗖嗖嗖的子彈呼嘯聲也停止了。

  帕格站起來,摸了摸肩膀,他袖子的最上面被撕開了,肩章還掛在那裡,但沒有血。監視員躺在翻倒的望遠鏡旁邊的磚地上。炸彈在下面爆炸,其餘兩架飛機還在鎮子上空尖叫、怒吼,一架冒著濃煙。監視員的頭上在冒血,帕格發覺打下來的破帽子裡有白色的頭顱骨,感到一陣恐怖。淡黃色的頭髮下面,紅灰色的血漿還在慢慢地流著。帕格走到監視員面前,小心地摘去了他的風鏡,那雙藍眼珠一動不動地睜著,已經沒有眼神了。頭上的創傷是致命的。帕格拿起話機,搖著話鈴,有人回話,他用俄語大聲喊道:「我是在這裡的美國客人,聽懂了嗎?」

  他看到那架冒煙的飛機,正掙扎著往上飛,突然爆炸了,變成一團火焰,掉下去了。「聽懂了,康士坦丁在哪裡?」聲音聽來很興奮。

  「被飛機炸死了。」

  「好吧,馬上派人來。」帕米拉爬到監視員身邊,望著死人的臉和炸碎的腦袋。

  「啊,我的天,我的天,」她手捂著臉哭了。

  剩下的兩架飛機飛遠了,看不見了。鎮上的大火冒著濃煙,可以聞到穀草燃燒的氣味。在東邊,穿過平原,兩隊坦克形成一個黑色的V字,有幾英里路長。帕格扶起了望遠鏡。透過視野裡的煙浪,他看到廣闊的白雪平原上,坦克在一個狂亂的黃色漩渦裡轉來轉去。在俄國的輕型坦克中間,有五輛巨型的KV坦克擠來擠去。有好幾輛德國坦克已經著火,坦克手在雪地象螞蟻一樣跑來跑去。有一些德國坦克和卡車掉回頭向樹林裡開。帕格只看到一輛俄國輕型坦克冒煙。但他正觀察的時候,一輛KV坦克爆炸了,出現一團絢麗的紫黃色的熊熊大火,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鮮豔的色彩。這個時候,其餘的德國坦克都開始掉頭了。

  「咪咪!啊,我的天,我的天,不,停止吧!」

  貓正趴在死人身上,帕姆一把抓住了它。她抱著貓走到帕格面前,淚痕滿面的臉顯得憔悴而呆板。貓的鼻子和鬍子都沾了血,舌頭一吐一伸。她哽咽地說:「這不能怪動物。」

  「俄國人在那裡打了勝仗,」維克多·亨利說。

  她睜著驚恐失神的大眼睛望著他,緊緊地抓住黑貓。她的手摸著他肩膀上的裂縫。「最親愛的,你受傷了嗎?」

  「不,一點也沒有。彈片剛剛擦過去。」

  「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樓梯有振動的聲音,安菲季耶特洛夫興奮而發紅的臉出現了。「好啊,你們都平安。好,我感到很高興。呆在這裡最好了,鎮上炸得挺凶,炸死好多人。快!你們倆,請跟我來。」然後他的眼光接觸到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啊喲!」

  「我們挨了炸,」帕格說,「他死了。」上校搖了搖頭,就下去了,說:「好吧,請快來。」

  「你先下,帕姆。」

  帕米拉看了看躺在磚地上積雪和血泊中的死監視員,又

  看了看鐵皮圓頂,還看了看外面坦克戰,以及壓出來的黑「V」字的遠景。「我好象已經在這裡呆了一個星期。我帶著貓下不了樓梯。我們不能把它留在這裡。」

  「把貓給我。」

  帕格·亨利把貓塞在大衣袋裡,用一隻胳膊壓住,彆彆扭扭地跟著她下了樓梯和螺旋形的臺階。有一次貓動彈起來,又咬又抓,他差一點掉下去。到教堂外,他把貓放了,但不知是由於來往的車輛還是滾滾的濃煙使它害怕了,它又跑了回去,消失在傷員之間。

  在黑轎車開著的門口,塔茨伯利向他們揮動著手杖。「你們好啊!就在鎮子外,發生了一次巨大的坦克戰!他們說至少有一百輛坦克轉來轉去,就在這個時候!象地獄一樣可怕。喂,你的大衣破了,你知道嗎?」

  「是,我知道。」維克多·亨利雖然已經一點精神都沒有了,但想到戰爭實際與新聞報道中間的差距,還能夠笑一下,一面把肩章摘下來放在口袋裡。與塔茨伯利的描繪相比,在積雪的平原上,兩小隊坦克互相不斷射擊的實際情況,看來是不很生動的小規模戰鬥。

  「我們也看見了,」他說。帕米拉進入車廂,坐在後座的角落裡,閉上眼睛。

  「你們看了嗎?好,帕姆應該幫助寫這篇報道了!啊,帕姆,你沒不舒服吧,是嗎?」

  「我很好,韜基,謝謝你,」帕姆回答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帕格對上校說:「我們看著德國人開始逃跑的。」

  「好,是啊,加普蘭的營得到了南線的通知。這是一個很好的營。」安菲季耶特洛夫關上了車門。「請你們都坐好,我們現在直接開回莫斯科。」

  「啊,不!」塔茨伯利的胖臉象個嬰兒似的皺起來。「在戰鬥結束後,我想去看一看。還要和坦克手談一談。」

  安菲季耶特洛夫轉過身來對著他們,咧嘴露出了牙床和牙,但沒有笑容。通過他後面結了霜的擋風板,他們可以模糊地看到鎮上主要大街上的煙、火、一匹向前撲倒的馬,士兵跑來跑去,綠色軍用卡車擠在一起緩慢地行進。」是這樣,在北面有一個很大的突破。莫斯科在危急中。唉,所有外國使團都要向高加索撤退。我們必須馬上溜。」他說「溜」這個生硬的俚語時沒有一點幽默味道,然後對駕駛員說:「快走!」

  在蓋在旅客腿上的毛毯下面,帕米拉·塔茨伯利戴手套的手握住了維克多·亨利的手。她脫掉手套,把她冰冷的手指繞住他的手指,把她的臉靠在他的長大衣的破肩膀上。他粗糙的手緊緊地和她的手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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