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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第五十四章

  黎明時下著傾盆大雨。在朦朧的曙色中,孩子們和牲口在廣場上費勁地挪動著。一輛輛卡車濺著泥水開過,車輪打滑轉著,激起了一片污泥。車廂裡好多包東西已經吃喝一空,所以轎車後座寬敞了一點。維克多·亨利本想對開車的廚師讚揚幾句,但是沒開口。帕米拉擠在她父親與帕格之間,抓空兒抹了點口紅,眼睛也化妝了一下。帕格想,在這個環境裡,她象一個去勞軍的電影明星一樣。

  「好,我們走吧,」安菲季耶特洛夫說,「這樣的天氣,我們得走慢點,少走點。」轎車顛簸滑行了一百碼左右,就陷入泥坑走不動了。

  「啊,我希望我們能走遠一點,」上校說。穿長大衣的士兵們圍著轎車喊著使勁推,終於把車推動了。車輪走上硬一點的地面,濺著水花,搖晃著轉過方向開出小鎮。在田野間的柏油公路上跑了一段以後,他們開進一條小路進入森林。廚師的開車技術很高(也許是司機的烹調技術高,帕格一直也沒鬧清),他沿著凸凸凹凹的車轍,又是土堆又是深坑走了約二十分鐘,就再也走不動了。帕格和上校、司機一起下車,後輪的車軸陷在紅粘土裡了。雨仍然下得很大,他們陷在野樹林裡,四周很清靜,雨點掉在燒熱的引擎蓋上發出吱吱的聲音。

  「我想他帶了鏟子,」帕格說。

  「對,我也這麼想。」上校看了看四周。走進幾碼遠前面的樹林去了——帕格估計上校一定是在動手幹活前先小便一下。他聽到一些聲音,接著是引擎發動的粗吼聲。樹叢開始移動,灌木林中出現了一輛輕型坦克,上面蓋著樹枝,炮口對著帕格。後面跟著上校和三個穿長大衣的滿身泥汙的人。這位美國人一直朝塗了花斑顏色、偽裝了的炮筒的一邊望著,可是直到炮筒開始往他那邊挪動的時候他才發現。坦克突突地走出樹林,然後突然轉過車身背對著路,士兵們趕快拴上鐵鍊,連人帶車一下就拉出來了。然後,用樹枝偽裝的炮塔打開了,兩個頭髮很硬、滿臉稚氣的斯拉夫人伸出頭來。帕米拉跳下車,踩著水一腳高一腳低爬上坦克,吻了吻兩個坦克兵,使他們感到挺高興,但有點不好意思。炮塔關上蓋,又倒回到它原來的位置,黑轎車又蹣跚著向樹林開去。他們就這樣好幾次陷在泥裡又拉出來,他們發現這個濕淋淋的寂靜樹林裡到處都是紅軍。

  他們到了一個積水很深的地方,水象一條小河隔斷了道路。水溝兩邊都有履帶和重型卡車輪胎很深的痕跡,很顯然,小轎車是過不去的。這時,樹林裡出現了一群士兵,把鋸開的木頭架在水坑上邊,平整面在上,然後用繩捆好,雖然有點搖晃,但足夠過車了。這一群士兵人數不算少,他們的頭兒,一個斜眼的胖中尉。邀請車上的人停下來吃點茶點。除了別人根據他的指揮辦事以外,別處看不出他跟普通戰士有什麼不同,他們都穿一樣的衣服,身上都沾滿了紅土。他帶著客人們穿過樹林,進入一個上面蓋著木頭的又冷又髒的地洞。由於用小樹和灌木偽裝得很好,維克多·亨利直到看見那位軍官開始鑽入地下時才看到地洞的入口。防空洞是一個用塗柏油的木頭蓋成的地下小屋,交叉著電話線,裡麵點著油燈,還有一個敞口的火爐,燒著劈柴。軍官斜著眼很得意地瞧著新木板桌子上的銅茶壺,請客人喝茶。水開的時候,一個戰士帶著男人們去一個又髒又簡陋的廁所——雖然塔茨伯利和俄國人都很高興地用這個廁所——但是帕格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樹林去小便,直到一個象森林鬼怪一樣的崗哨不讓他前進為止。美國人小便時,士兵站著當警衛,很有興趣地看著外國人是怎樣小便的。回掩蔽壕的途中,帕格碰到三個臉上毫無表情的高大的俄國人,裝上刺刀跟著帕米拉一起走回來。帕米拉的神色有點困窘,也有點覺得好玩。

  臨走前,中尉帶著帕格和塔茨伯利穿過戰士的掩蔽壕,顯然他對他部下的工作很滿意。在潮濕的土地上新挖出來的膠泥洞有一股墳墓的氣味,上面厚厚地蓋了一層木頭,也許可以頂得住一個炮彈。滿身沾了泥塊、滿臉鬍子、穿著長大衣的士兵們蹲在暗處抽煙,談話,等候命令,看來很滿意。帕格看到兩個士兵拖著一個有蓋的菜桶,士兵身上和菜桶都沾了泥,有的戰士從桶裡拿出一團燉菜,撕一塊黑麵包,就吃起來了。這些士兵大口咀嚼著麵包,慢慢地抽著煙,安靜地望著客人們,慢慢地轉過腦袋看著他們走過壕溝。他們看上去很健康,營養充足,和蚯蚓一樣像是在紅土裡呆慣了的,看來他們過著一種艱苦的但有吃有穿的儉樸生活。在這裡,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葉甫連柯所說的是真理:德國人可能取得最大的勝利,但紅軍總有一天會把他們趕出去。

  「我的天,」在往回去上車的路上,塔茨伯利終於喃喃開口說,「一九一五年比利時人做不到這樣。他們象動物一樣生活。」

  「他們能,」亨利答了一句,就不往下說了,因為他們說這幾句簡單的悄悄話時,安菲季耶特洛夫眼睛正盯著他們。

  「好啦,我們離開目的地實際上不遠啦,」俄國人說,從臉上抹去雨水,把帕米拉扶上後座。「要不是路太滑,我們現在都到了。」

  汽車濺著泥水顛簸著開出樹林。低低的灰雲下面,一片幾裡遠的原野在前面展開,象桌面一樣平整。安菲季耶特洛夫指著正前方遠處一片森林說:「我們就是去那裡。」他們到達一個十字路口,這裡的泥漿攪得象剛開鍋的沸水一般,而前面的路面看來很好,但駕駛員一個急轉彎,把車子滑向右邊。

  「幹嗎我們不往前直開?」帕米拉說,「路不是通的嗎?」

  「呵,是的,路是通的。都埋地雷啦。這裡整個地區——」上校舉起胳膊對著收割後寂靜的田野揮了一圈——

  「都埋上了地雷。」

  帕格感到有點不寒而慄,他說:「出發前把這些事情都搞清了真好。」

  安菲季耶特洛夫難得地對著他笑了笑,象狼一樣露出紅牙床,並且擦去了他發青的瘦鼻子下的清水鼻涕。「對呀,上校。你們在這一地區的旅行社嚮導必須真正瞭解情況,要不就會影響你們的人身安全。」

  他們在泥濘的小路上顛簸前進,天下著雨,路就更泥濘了。走了一陣,汽車四個輪子都陷入泥坑不動了,停在一長片望不到盡頭的黃色茬根中間。沒有出現來救援的人。他們來不了,除非從地底下鑽出來。但帕格還是覺得會有人來救援。駕駛員用鏟子清理了輪子邊的泥土以後,在後輪前安放了木板。當乘客們為了減輕車身重量下車時,安菲季耶特洛夫提醒他們不要離開大道,因為在茬根下面到處埋的是地雷。污泥和木屑濺了他們一身,汽車搖晃著爬出了泥坑,他們繼續前進。

  帕格不打算再來推測方向了,一路上他們一塊路牌一個標記也沒有見到。低垂的灰雲下面一絲陽光也沒有。在那些蚯蚓兵呆的樹林裡,炮擊聲比在村子裡輕一些,而在這裡則聲音相當大,但也可能是由於曲折的戰線遠近不同所致。顯然他們已經停止西行,因為西邊就是德國人的陣地。汽車在火線後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緩慢地前進。

  「我們得在這裡繞一下道,」坦克上校在另一個十字路口說,「但是你們會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他們開進了莊稼地,那裡高大的青黃的穀稈還沒割,已開始爛在地裡。走了一英里路左右,安菲季耶特洛夫讓駕駛員停車。「也許你們不會反對在這裡伸伸腿,」他說,「你們都穿了挺不錯的厚靴子。」他古怪地看了帕米拉一眼,「但是您可能會討厭在這裡步行。也許您和駕駛員一起留在車上?」

  「我去,除非您讓我留下來。」

  「很好,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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