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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你還記得斯魯特嗎?他現在是這裡大使館的二等秘書。記得吧,他在柏林時找過我,對勃拉尼在波蘭戰火下的表現大為誇獎。他就是娜塔麗去拜訪的那個人,他現在還認為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有機會他不跟她結婚。他現在正在向韜基的女兒獻殷勤。在莫斯科沒有對象的西方姑娘(我差一點說白種姑娘)不多,而她是其中之一,追求她的不只斯魯特一個。

  (附帶提一下,我提到白種姑娘是很可笑的。到莫斯科兩天以後,我想指出這裡有什麼跟我們特別不一樣的地方,曾對斯魯特說有兩處不同,一是見不到廣告,一是見不到有色人種。斯魯特聽了大笑起來。儘管如此,這是事實。在莫斯科,人們的不拘禮節、平等相待的氣氛,真象美國,但是你在美國的任何大城市中,都不會看到全是白人。而最主要的是我喜歡這些俄國人和他們那種冷靜而堅決的處理問題的態度,就象倫敦人一樣。)

  現在,我跟你說個故事,也是為了寫給我們的孫子,特別是勃拉尼的兒子將來有一天可以看。這是一個很殘酷的故事,我至今還不清楚應該怎樣來看它,但我要把經過記下來。昨天,下午最後一次會議結束後,離晚上參加大都會飯店的正式宴會還有一段時間,我跟塔茨伯利與帕姆一起到斯魯特的公寓去了一會。這個小聚會是韜基出的主意。他想從我這裡探聽一點關於會議的情況,但我也沒有什麼可以透露的。

  不管這些,我當時正與他們一起喝酒——人累成了這樣,

  血管裡再沒有一定的酒精就鼓不起勁來了,這是緊急加油——有人敲門,進來一個傢伙,穿著破舊的靴子,戴著軟帽,一件破爛的厚大衣,這是一個華沙來的猶太商人,喬徹·傑斯特羅,娜塔麗的叔叔!就是他們叫他班瑞爾的那個叔叔。你記得,勃拉尼和娜塔麗就是因為到波蘭南方去參加他兒子的婚禮才碰上了德軍的進犯。他臉刮得很乾淨,德語和俄語都說得很流利,看來不象猶太人,雖然斯魯特說他在華沙時留著鬍子,象個猶太教的傳教士。

  這傢伙跟他家裡還剩下的幾個人一起從華沙逃出來,就象傳奇的英雄故事聽說的一樣。他們到了明斯克,又正碰上德國人閃電襲擊白俄羅斯。他跟我們只簡單地談了一下他和他家裡人怎樣通過森林逃出明斯克的經過,顯然這是一個善於隨機應變、死裡逃生的人。

  下面是難以置信的一部分。傑斯特羅說,明斯克陷落一個月左右以後的一個深夜,德國人開了一大隊卡車,來到他們為猶太人在那裡設立的居留區。他們把人口最密的兩條街上的人全部抓起來,塞上卡車,男的、女的、兒童、嬰兒和走不動路的老人,一個不留,至少有幾千人。這些人被送到離城幾裡外森林中的一個峽谷,統統槍殺,然後埋在一個新挖的坑裡。傑斯特羅說,早些時候德國人曾經抓來一群俄國人叫他們挖坑,然後把他們用卡車送到別的地區去。其中有幾個穿過森林又偷偷地溜回來看是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洩露出來的。其中有一人帶著照相機還拍了照。傑斯特羅拿出三張照片。不管叫它什麼吧,這事發生在黎明前。一張照片上可以看到槍火的光,另一張看到遠遠的一群人影。第三張最清楚,是戴德國鋼盔的人在那裡埋土。傑斯特羅還給斯魯特兩份用俄文寫的文件,一份是手稿,一份打字稿,說明目睹的情況。

  傑斯特羅說,他決心到莫斯科來把關於明斯克大屠殺的材料送給一些美國外交官。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到斯魯特的住址的。他是一個很能想辦法的人,就是有點天真。他過去相信,顯然現在還相信,如果羅斯福總統知道了這個情況並把它告訴美國人民,美國會立即對德宣戰。

  傑斯特羅將這些材料交給斯魯特,並說,我冒了生命危險把這些東西帶到莫斯抖,多少婦女和兒童都被屠殺了,請他妥善保存這些照片和材料。我跟他談了幾句關於孩子們的事,當我告訴他拜倫和娜塔麗已經有了一個男孩的時候,他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走後,斯魯特把材料交給塔茨伯利。他說:「這是給你作廣播用的材料,美國所有報紙都會在頭版刊載。」使我吃驚的是塔茨伯利說他一點也不想用這個材料。他上次大戰受傷後曾在英國宣傳機構工作,幫助他們編造敵人暴行的故事,用假證據向別人身上栽贓。他說,英國人虛構了關於德國人用士兵的屍體做肥皂的故事。也許明斯克的屠殺確有其事,但在他看來,傑斯特羅象一個俄國情報機關派來的騙子。天下哪有這樣的巧事,我遠房的一門姻親——首先,這個關係已夠奇特的了——會突然自動地帶著這些材料和編造的故事出現在莫斯科。

  接著展開了一場熱烈的爭論,最後塔茨伯利還是說,即使他認為故事是真的,他也不准備用這些材料。他說,這些東西可能會引起適得其反的後果,使美國置身於戰局之外,正好象希特勒對猶太人的政策多少年來都起著麻痹英國的作用一樣。「誰也不肯為了救猶太人去打一場戰爭。」他拍著桌子堅持道。希特勒至今還使很多人相信,任何人和德國作戰,實實在在只是為了猶太人在流血。韜基說這是歷史上戰爭宣傳的偉大計謀之一。關於明斯克猶太人的故事也可能會被德國人所利用。

  好吧,我已經把這件事的實際情況都記下來了。我並不是故意囉嗦,但這件事老使我夢縈難忘。只要傑斯特羅的故事有一點真實的話,那德國人就真的在那裡進行了瘋狂屠殺,別的不說,娜塔麗和她的孩子就有很大的危險,除非他們現在已經離開意大利。希特勒做的無論什麼墨索里尼都模仿。不過我估計他們已經離開了,斯魯特跟我說,在地分娩前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羅達,一想起傑斯特羅的故事我就頭腦發呆,我覺得,好象我生長的這個世界正在消失。即便這是誇大的故事,但聽到這樣的事,就使人想到我們已進入一個新的黑暗時代。我真受不了啦,而且最糟的是我沒法使自己不相信傑斯特羅的話。這個人有一種敏銳而高貴的風度,我並不反對和這樣的人做親戚,不過一想到他是我的親戚總感到奇怪。現在是六點差五分。我得寫完信準備去參加宴會了。

  這場戰爭可真害得我們家遭了難,可不是嗎?在馬尼拉的那些日子,三個孩子還在上學,屋子前面有個網球場,我教他們打球,這一切都好象是久已消失的夢境。那時候是我們最美好的日子。現在我在莫斯科。我希望你仍然堅持每星期與弗萊德·柯比以及凡斯夫婦的雙打運動。你運動運動身體總會覺得好一些。代我向布林克和安娜問好,也問弗萊德好,說我希望國務院沒有讓他洩氣。

  我雖然很忙,還是很想念你。不過,親愛的,不論是在戰時還是和平時期,你都一定不會對蘇聯感興趣。帕米拉·塔茨伯利說在莫斯科沒有一家她想去的理髮館。她的外衣裙衫都是自己用汽油洗的。

  你知道,我曾經會見過希特勒、丘吉爾、羅斯福,今晚我有可能與斯大林握手。對我這樣一個小人物,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我的一生經歷已經有了一個決定性的奇怪轉變。為我的孫子們著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倒寧可在我的經歷裡記載著過去兩年我都在海上服務。但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了,另一方面我想,不在海上,也可以學到一些東西。只是在這一點上,我已經很知足了,不過的的確確,我寧可不去克里姆林宮參加宴會,而再去聞一聞海軍的煙囪的煙味。別的下次再談,無限愛你的——

  帕格

  一九四一年十月二日

  於莫斯科民族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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