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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你已經為你自己——就象我們的祖先古雅地說的——在未

  來的世界中掙得了很大的一份。只要這未來的世界存在的話!」

  埃倫·傑斯特羅就這樣乖乖地回到羅馬去了。一連十天他的侄女沒有聽到消息。這十天孤寂的日子,就連瑞士的舒適生活和豐富食物也很快地使她厭煩了。娜塔麗開始想,即使脖子上掛著一隻信天翁①,也算是個伴。她寂寞得要命。奔奇·澤爾斯頓正在和一個流亡的法國小說家的女兒談戀愛,很少有時間來陪她。瑞士人對待她,就象對待一切外國人一樣,態度冷淡,因為你花了錢而對你彬彬有禮,仿佛整個國家就是一座龐大高級旅館的場地。商店裡,街道上,遊覽火車和遊覽輪船上,那些眼神憂愁的猶太人使她悶悶不樂。終於來了一封信,貼滿了快遞信件的郵票,蓋著郵檢的戳子。

  我料想得到這封信會被別人看見,但是已經沒有關係。你我兩人已經不歸意大利當局管轄。娜塔麗,現在我手裡掌握著兩張飛機票,還有兩張日期相應的出境許可證,外加葡萄牙的過境簽證,泛美航空公司的聯票,以及最高級外交人員豁免權的附簽。真是了不起的傑作!它們都攤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還從未見過更為光輝的景象。

  ①歐洲傳說,信天翁常隨著大海裡的孤舟飛行,殺之即要遭到禍殃。英國詩人柯勒律治(1772—1834)據此寫成敘事詩《老船夫》。

  澤爾斯頓在大使館燃起了一場大爆炸,親愛的。真是個好小夥子。正好是時候!大使利用了一切他力所能及的渠道,包括梵蒂岡——在那裡,你知道,我有許多朋友。其實我老早就應該自己試試去施加我的影響,但是靠著我的著作聲譽去懇求似乎太infra dig①,就是這樣!

  ①拉丁語:降低尊嚴。

  現在說說情況。

  飛機票的日期是十二月十五日。還遠得很,我知道,不過泛美航空公司是個關口。跑到裡斯本去坐在那裡等幾個月沒有意義!而且這趟路程是靠得住的。當然這意味著最後你得在這裡分娩。因此,由你決定。

  附上可愛而相當機敏的大使夫人的一張條子。要是你不願意為了等候一個與英俊的德國鬼子們乘飛機旅行的機會而呆在蘇黎世受罪的話,她的邀請還是可以接受的。

  我等待你的吩咐。我感到年輕了二十歲。你身體好嗎?我

  日日夜夜掛念著你。

  愛你的

  埃倫

  大使夫人用綠墨水寫的一手婦女進修學校的華麗字體,

  第九個字母上都帶個小圈:

  親愛的娜塔麗:

  三個月以前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去分娩了。她的房間空著。她的丈夫在大使館裡工作。我們都因為她不在而分外寂寞!

  要是你能從瑞士回家,那就太好了。否則的話,請你考慮回到這裡來,在這裡,至少你能吃得好些,孩子會生在美國的「土地」上,就是說,生在你的朋友中間。我們熱切地盼望你。

  同一天早晨,奔奇·澤爾斯頓打電話給她。漢莎航空公司碰巧有一張很早預訂的退票,作為特殊照顧給了他:四天以後,九月十七日,到裡斯本,一位。他說,泛美航空公司還不賣票,不過他們已經把她登記在裡斯本長長的候機名單前頭,她會很快得到空位子的。

  「我建議你直接到巴諾夫大街的漢莎航空公司辦事處去一趟,離開旅館不過兩條街,自己去把這張票子弄到手,」澤爾斯頓說。「有許多表格要填,我沒法代你幹,要不——」

  「等一等,奔奇,等一等。」娜塔麗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他的話。早晨她睡醒的時候嗓子痛,發燒發到華氏一百度以上;她吃了阿斯匹林,現在頭昏眼花,而且她叔父的這封信把她拋進了猶疑不決的漩渦,使她心裡煩悶。「我收到埃倫的一封信,你能不能聽一聽?」

  「念吧。」她把信念給他聽。

  「好啊!他們真的著急了,是不是?娜塔麗,我不敢代你決定。我知道萊斯裡·斯魯特會怎麼說。還有拜倫。」

  「我知道。穩妥的辦法,直接回羅馬去。」

  「一點不錯。」

  「你對拜倫估計錯了。拜倫會對我說,去坐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

  「真的嗎?你比我對他更瞭解。不管你怎麼決定,都告訴我,看看我有沒有辦法幫你忙。」澤爾斯頓說。「我聽見弗朗索亞斯在按汽車喇叭了。我們要到鄉下去玩一天呢。」

  娜塔麗最不願意的事,就是回到羅馬去。這是她堅持不放的鐵定念頭。她頭重腦昏地穿好衣服,向漢莎航空公司走去。她不停地空咽看,儘管吃了阿斯匹林,她的喉嚨還是象砂紙磨擦那樣刺痛。所有的航空公司辦事處都在同一條街上。法國航空公司,泛美航空公司,英國海外航空公司都已停業關閉,他們招牌上的油漆褪了顏色。只有漢莎航空公司的鍍金飛鷹,棲息在繞著花環的A字上,在陽光中閃閃發光。這個A字使娜塔麗在門外躊躇了一下。透過玻璃窗,她看見一間象醫院那麼清潔的辦公室,在一張光禿禿的櫃檯後面,一個曬黑了的金髮姑娘,穿著天藍色鑲金邊的制服,打扮得無瑕可擊,露出雪樣白的牙齒在笑。一個曬黑了的穿綠色運動外套的男人,和她一起笑。牆上貼的招貼畫上,畫著河邊懸崖上的古堡,穿著巴伐利亞民間服飾的姑娘,喝著啤酒的肥胖男人,在一座巴洛克式歌劇院的上方有貝多芬和瓦格納的胸像。

  他們看見她在看他們,就止住笑,回蹬著她。娜塔麗走進漢莎航空公司的辦事處,因為發燒而有點發抖。

  「Gruss Gott①,」那姑娘說。

  ①德語:歡迎上帝;德國人見面時的問候話,意即「你好」。

  「您好,」娜塔麗啞著嗓子說。「美國領事奔奇·澤爾斯頓給我預訂了一張十七日到裡斯本去的飛機票。」

  「啊?您是拜倫·亨利太太嗎?」那姑娘很自然地改用清晰的英語說。

  「是的。」

  「很好。您的護照呢?」

  「您有沒有預訂票?」

  「有的。請您把您的護照給我。」

  姑娘伸出一隻修剪過指甲、按摩過皮膚的手來。娜塔麗把護照給她,她遞過來一張粗糙綠紙上印的很長的表格。「請您填一下。」

  娜塔麗仔細看著這張表格。「老天爺。坐一趟飛機有那麼一大堆的問題要問。」

  「戰爭時期的安全規定,亨利太太。請您兩面都填。」

  第一頁要求旅客回答去年一年旅行的詳細情況。娜塔麗把表格翻過來。後面一頁頂上的第一個問題是:本人宗教信仰:父方宗教信仰:母方宗教信仰:

  一陣神經性的震顫流遍她的全身。她奇怪為什麼澤爾斯頓沒有警告她提防這個危險的暗礁。這裡需要作出迅速的決定!寫上「監理會派新教」是簡單不過的事;護照上面寫著她母親娘家的姓,但是「格林果爾德」不一定非得是猶太人的姓。他們怎麼能去查對呢?然而,在埃倫的麻煩事發生之後,什麼樣的名單裡不會有她呢?她怎麼能肯定柯尼希斯貝格那個事件沒有記錄下來呢?被德國人弄走的那些柯尼希斯貝格的中立國猶太人碰到了什麼事呢?這些念頭在她發燒的頭腦裡盤旋的時候,她肚子裡的嬰兒輕輕地蹬了下,提醒了她她不是一個人旅行。

  外面的街道好象離得很遠,而且那麼誘人。娜塔麗頭腦發昏,嗓子好象被一塊塊的石子塞住了,噎得慌。她把那張綠紙表格放到櫃檯上。那個漢莎航空公司的姑娘正動手填一張飛機票,照抄看護照上的項目。娜塔麗瞧她困惑地看了表格—眼,又看看那個穿運動外套的男人。這個人把手伸進—只口袋,對娜塔麗用德語說:「您要不要鋼筆?」

  「請把護照還我,」她說。那姑娘蹙起眉頭。「什麼地方不對頭嗎?」娜塔麗過於慌張,想不出一個巧妙的答覆,脫口就說:「美國人不為了旅行的目的而問人家的宗教信仰,自己也不說給人家聽。」

  那個男人和那個姑娘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色。那個男人說:「如果你願意讓它空著,那也由你。這樣完全可以,亨利太太。」

  他們兩個人都那麼慢騰騰地古怪地微笑起來。這種微笑就是柯尼希斯貝格党衛軍軍官的微笑。

  「我要我的護照,請您還我。」

  「我已經在給你填寫票子了,」那姑娘說。「到裡斯本去是很不容易的,亨利太太。」

  「我的護照。」

  那姑娘把這個紫紅色的小本子扔在櫃檯上,就轉過了身子。

  娜塔麗走了出來。過去三家門面,瑞士航空公司正在營業。她走進去,買了一張第二天早晨去羅馬的飛機票。真是象埃倫·傑斯特羅說的,回去就象從上了油的斜坡上滑下去那麼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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