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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幾天之後,傑斯特羅和他的兒子、兒媳婦、小孩都不見了。他們在晚上悄悄地走了,沒有向猶太人居住區的任何人要求批准或者幫助,也沒有問和森林裡遊擊隊聯繫的口令。猶太人居民委員會因為這個麵包工人的失蹤,和國家秘密警察惹了些麻煩。但是他們懇求說,傑斯特羅一家本來是波蘭來的逃亡者,他們不能負責,而且是德國人自己發給他特別身份證的。這三個波蘭猶太人和他們的小孩沒有再回到明斯克來。猶太人居住區的人們猜想他們已經被國防軍的森林巡邏隊當場槍斃了,大多數的猶太人沒有遊擊隊的引導想溜出城去結果都是這樣。德國人的習慣是把森林裡剛打死的人的屍體扔在五十年節廣場,以儆戒別的猶太人。可是在這一堆可怕、僵硬的沒有埋葬的朋友屍體中,沒看見有傑斯特羅一家人。這是使人相信傑斯特羅一家還在什麼地方活著的唯一理由。

  在羅馬,德國人的行為很檢點,至少在娜塔麗和她叔父的眼裡是這樣。他們對待意大利人的那種驕傲自大,可能由於到處征服而更加露骨,然而這是德國人一向的待人態度。好幾年來,歐洲一直流傳著納粹對付猶太人的可怕謠言。現在又在傳說著他們對成群被浮的斯拉夫兵士所施的野蠻暴行。而埃倫·傑斯特羅和他懷孕的侄女在旅館裡或者在羅馬的上等菜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們兩邊的桌子上總有德國人坐著。酒喝多了也許會引起一場條頓式的吵鬧;但是說這些衣著講究、舉止謹慎、外表漂亮的人——有許多地方和美國人相象——會大規模地屠殺人,真沒人會相信。

  傑斯特羅終於急著要回家去了。他已經完成了論君士坦丁一書的初稿,他想快點兒拿給他的出版者看看,然後在哈佛大學圖書館的拜占庭館完成修改工作。當然,在梵蒂岡圖書館更好,而且他在那裡交了些好朋友。但是東西越來越少,羅馬也越來越枯燥乏味。希特勒在蘇聯的勝利象地震那樣震動了意大利,意大利人沉沒在陰鬱苦惱之中。甚至在法西斯的新聞報道中也沒有真正的喜悅,而是對元首在歐洲這個沒有被征服的最後地區的大踏步前進,顯得有點驚訝。

  不管價錢高低,甚至在最高級菜館,現在羅馬的飲食都很壞,而且越來越壞。石灰一樣的硬面包簡直無法下嚥;新出的棕色通心粉味道象爛泥;乾酪質量月月降低,越來越象橡皮;食油和沙拉油吃過後留下一股討厭的怪味;餐桌上難得遇到一瓶像樣的酒。娜塔麗從大使館偶爾弄到點兒真正的牛奶;而意大利未來的母親們,就只能喝那個聳著肩膀的可憐侍者和人造咖啡一道端上來的那種同樣發粘的藍色液體。

  因此傑斯特羅博士準備走了;不過他並不驚慌。他讀過那麼多歷史,所以當前發生的事件看來不過是舊調重彈。他耽擱下來沒有離開意大利,搞身份證遇到了困難他簡直還挺高興,因為他從內心裡認為這場戰爭很快就會結束。即使這個小鬍子的壞蛋(他喜歡這樣稱呼希特勒)打勝了,也沒什麼大關係,只要納粹不向意大利進軍就行。本來嘛,他們為什麼要入侵一個搖尾乞憐的衛星國呢?

  他喜歡一邊喝酒一邊說:德國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拜占庭,一個穩固的管理完善的暴政,組織得可以經歷一千年,就象希特勒吹噓的那樣。拜占庭就幾乎存在了那麼久,它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隨著敵人的強大或者衰落而盛極一時或貧弱不堪,象德國那樣時而擴充疆域,時而縮小地盤;但是它始終存在著,而且靠著它的暴政、集權和內線作戰的軍事優勢常常打勝仗。一個國家的歷史是由它的地理形成的,正如另一個兇惡的暴君拿破崙老早就指出的;而獨裁統治無論如何最適合歐洲的政權形式。作為一個猶太人,傑斯特羅當然厭惡希特勒。但是作為一個歷史哲學家,他卻可以因希特勒的意志力和政治手腕而給予他一定的地位甚至很好的評價。他根本不相信那些傳說的暴行;他說,這是英國人過激的宣傳,他還記得,上次大戰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而娜塔麗卻驚慌起來。自從芬蘭捲進戰爭那條貨船不能啟碇以來,她就在尋找另外的辦法出去。他們還是完全有走的自由。但是現在她得和意大利的鐵路、航空公司和移民局打交道。總而言之,這些地方都和你來軟的,使你沒法發火。一想到要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分娩,要靠這個貧困的意大利的一點點配給物餵養新生嬰兒,她就感到從未有過的驚恐。羅斯福總統越來越公開地插手大西洋;希特勒只要突然宣戰,無疑地會把墨索里尼拖進去,於是她和她的叔父就要作為敵僑遭到拘禁!

  在這個時期,最壞的障礙物就是一張叫作出境許可證的東西。以前它從未找過她的麻煩。這張蓋著紫印的黃卡片只要花幾個里拉,一拿出船票、火車票或者飛機票就能買到。可是現在只要一提出申請,就會遭到一連串的哼哼哈哈,打著官腔尋根究底。有一次,經過了幾番周折,娜塔麗總算弄到了兩張去裡斯本的飛機票,她立刻奔到移民局。一個官員從她手裡接過飛機票和護照,告訴她四天以後再來。她再去的時候,這個滿嘴大蒜味的可愛的胖官員歎了一口氣,把護照還給了她。軍事當局徵用了飛機上的這兩個座位,出境許可證因此不能發了,他說,不過票錢到時候會退給她的。

  就在第二天,她聽到了英國廣播公司關於紐芬蘭會議的第一次興高采烈的廣播。美國參戰,聽來好象已經是既成事實。絕望之餘,她想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計策。她要打出一張最能打動意大利人心弦的牌來:就是她的懷孕。她的確間歇地流過幾次血。她所認識的美國人都對羅馬的醫生抱著嘲笑和懷疑的態度。他們介紹給她一位蘇黎世的產科醫生,名叫溫特博士,那是歐洲納粹管轄範圍之外的最好的醫生了。她決定要求瑞士當局允許她到那裡去治病,兩個星期,十天,能多少日子就多少日子。而且由於她身體不好,她請求讓她叔父陪同,這樣來弄到出境許可證。一旦到了瑞士,他們就可以想出種種辦法呆在那裡,直到找出辦法去美國。埃倫·傑斯特羅認識蘇黎世一個出版商,而她認識的奔奇·澤爾斯頓已從裡斯本調到那裡。她一想到這兒,就覺得這個辦法挺聰明。

  經過一番討論,埃倫同意擔任這樣的角色,她很高興。他要把隨身攜帶的書籍、行李以及他所有的工作材料,都留在旅館,只把打字謄清的著作原稿和他的隨身衣服一起裝在一隻小手提箱裡。如果遭到盤問,他就說,他準備在蘇黎世短暫逗留期間,把行間墨水筆修改的幾頁再寫一寫。如果意大利人不願意傑斯特羅一去不返——這點娜塔麗現在還是半信半疑——這樣臨時離開一段時間也許會騙過他們。《大西洋憲章》的廣播,使傑斯特羅也有點擔心了,這就是他為什麼同意走的原因。

  這個妙計象魔術那樣見效。娜塔麗訂了去蘇黎世的飛機票,弄到了出境許可證。一個星期以後,她就和傑斯特羅博士飛到了瑞士。一切都安排好了,只是他沒有象她那樣,得到瑞士當局的正式批准可以呆十天。發給他的文件只簡單說明他是為了路上安全陪伴一個病人,娜塔麗打電話給蘇黎世的奔奇·澤爾斯頓,告訴了他這件事。奔奇說,他們最好就這麼樣,就以此為起點,別再想更好的運氣了;他們到了之後,他會照顧埃倫的。

  蘇黎世機場熙來攘往,乾淨得發亮,這情景簡直使人吃驚。大開門的商店裡塞滿了精美的服裝、手錶、瓷器和首飾;還有一堆堆盒裝的巧克力,美味的糕點,新鮮的水果。娜塔麗一邊向澤爾斯頓的汽車走去,一面咬著一隻大黃梨,快活得輕輕地哼起來。

  「啊喲,這只梨啊!我的天哪,」她說,「法西斯主義多麼醜惡!戰爭多麼討厭、愚蠢!歐洲是一個富饒的大陸,為什麼這些血腥的笨蛋一次又一次地讓它荒蕪?只有瑞士人才是聰明的歐洲人。」

  「是啊,瑞士人是聰明的,」澤爾斯頓歎了口氣說,一面摸著他那把鬍子;這把鬍子還是那麼光潤整齊。可是他臉上的其餘部分卻顯得蒼白衰老,好象有病。「你那位潛艇戰士怎麼樣了?」

  「誰知道?還是在太平洋裡沖來沖去吧。你有沒有目睹過一場更瘋狂的婚禮?」娜塔麗轉向傑斯特羅,她的眼睛一下子擺脫了痛苦呆板的表情,又變得原來那麼調皮和神采奕奕了。

  「是奔奇簽的結婚證書。奔奇,你是不是對蘇黎世比對裡斯本更喜歡?」

  「我不願意去想正在阿爾卑斯山那一邊折騰的那八千萬德國人。不過至少這些高高的阿爾卑斯山真不錯——到了,就是這輛紅色的雪鐵龍——那些流亡者的悲慘情況這裡也有,娜塔麗,不過不那麼明顯,不那麼厲害。在裡斯本,那真是太可怕了。」

  他們的汽車駛上公路的時候,埃倫·傑斯特羅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的護照送到領事館來給你?」

  「或者你們回去的時候來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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