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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一陣冷冷的微笑使歐納斯特·金的一邊嘴巴動了動。然後他又恢復了平時的腔調。「完全是瞎胡鬧,可故事應該這樣編造。萬一出了事故,那就個個都得受絞刑。好,沒旁的話了。」

  即便在三月的北大西洋上,即便在一條驅逐艦裡,即便在幹著這樣奇特而又充滿風險的差事,回到海上還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帕格整天在「普倫克特號」的艦橋上踱來踱去。他是個幸福的人,而且睡在船艙裡,旁邊掛著航路圖。

  在晴朗的夜晚,不管寒風多麼凜冽,海上浪濤多麼大,飯後他總獨自在天橋上待幾個小時。廣闊、黑暗的海洋,不斷流動著的純潔空氣,以及拱在他頭上的繁星,總使他覺得聖經裡所說的聖靈正在海面上徘徊。多年來,海上夜景所啟發的宗教上的敬畏之心甚至比童年所學的聖經更使亨利上校堅持對上帝的信仰。他從沒對任何人談過這一點——連對老朋友中當牧師的,他都沒談過;談了他會覺得不好意思,或者感到討厭,因為連那些人對上帝究竟認真到怎樣程度他也沒把握。在這次航程中,維克多·亨利認為萬能的主象往常一樣,始終存在於漆黑的、佈滿繁星的宇宙中。它的存在是真實的,可喜的,只是令人不安地難以逆料。

  帕格正式的名義是這次「演習」的觀察員,他就嚴格按照這個身份行事。指揮工作就完全由驅逐艦屏護部隊的司令官負責。他只干預過一次。在紐芬蘭海面上會合後的第二天,在水平線上橫排著的一長列商船遇到一場暴風雪。從哨崗下來的瞭望哨滿身掛著冰柱,幾乎動彈不了。在黑色巨浪的顛簸下,相隔一英里的運輸船都彼此望不見。在鋸齒形航線中,發生了幾次輕微碰撞船和險些撞船的事故,帕格接到報告之後,就把屏護部隊的鮑德溫司令官和英國方面的聯絡官找到他的艙房裡。

  「我在計算,」他指著航路圖說,身子很難在轉椅上坐穩。」要是直線前進,咱們可以把航程縮短半天。自然,海洋裡可能會有德國潛艇,可是也可能沒有。他們要是有意要突破十五條美國驅逐艦組成的屏護部隊,那麼,有這樣七十一個慢慢爬行的巨大目標,靠鋸齒形也不會有多大幫助。咱們乾脆直奔貝克爾角,儘快把這個燙手的土豆交出去,再馬上開溜。」

  鮑德溫司令官抹了抹凍得硬梆梆的兜帽下邊紅眉毛上的雪,咧嘴笑了笑說:「上校,我同意。」

  煙鍋朝下吸著煙斗的英國信號官是個安詳的矮個兒,剛從風雪交加的艦橋上趕了來。帕格對他說:」給你們準將打個旗號:停止鋸齒形航行。」

  「好的,好的,長官。」英國人把叼著煙斗的嘴巴抿緊了一點,作出高興的樣子。

  維克多·亨利和鮑德溫司令官每天都在艙房裡用託盤吃早飯,研究著萬一遭到德國人進攻時的行動方案。參加屏護部隊的艦隻每天早晨都舉行使帕格生氣的鬆鬆垮垮的戰鬥演習,他很想接過來,把這些部隊好好操練一番,但當前最重要的還是使這次行動保持四平八穩,所以他什麼也沒做。第一批《租借法案》的護航船隊正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筆直向東破浪前進。船隊的一半航程都是在惡劣氣候的籠罩之下。遇到晴朗的白雲和月光皎潔的夜晚,維克多·亨利總和衣醒在那裡,成加侖地喝著咖啡,煙抽得嗓子都疼了。有時就坐在船長的椅子上打個盹。究竟是德國潛艇看見了船隊但由於有美國驅逐艦在前邊屏護而沒敢動手呢,還是船隊是在沒被發覺的情況下通過的,維克多·亨利永遠也不會知道。總之,他們在沒有遇到任何風險的情況下順利到達了貝克爾角——那是廣闊、空曠的海洋上經緯度的一個交叉點。

  一輪孱弱無力的黃色太陽正在升起。船隊在到處漂著碎冰塊的荒涼黑色洋面上,在珍珠色的天空下,開始編成十英里見方的隊形,等待著英國人。維克多·亨利站在天橋上朝東凝望,希望「普倫克特號」上的領航員熟悉他的本行。從柏林回來以後,他從來沒這麼暢快過。他讀了不少他那本出海時攜帶的、發了黴的《莎士比亞全集》,補辦了滿滿一匣子的公文,又睡得足足的,身子象過去那樣適應著驅逐艦的搖盪。過了三個小時,水平線上出現了首先到達的艦隻,在正東方,是一條四個煙囪的老式美國軍艦。隨著形形色色的英國派來護航的驅逐艦、護衛艦、克爾維特式輕巡航艦陸續跟上,領隊的軍艦就閃動起黃色的燈光。一個信號兵匆匆跑上天橋,遞上一張用鉛筆寫得很潦草的條子:「感謝美國人食櫥已光。」帕格低聲地說:「給他回電:好好進餐,後邊還有簽上:胡巴德媽媽。①」

  ①英國童話中,同情病弱的慈祥老嫗。最早見於十六世紀英國詩人斯賓塞的詩作中。

  咧嘴笑著的水兵說:「是,是,長官。」就噔噔噔地跑下了梯子。

  「作為一個觀察員,」帕格從天橋上對下邊艦橋上的鮑德溫司令官大聲嚷道,「我很想觀察一下你們的信號組能多麼快地掛起:『航向掉頭,每小時三十二海裡』的信號旗。」

  當「普倫克特號」在諾福克軍港停靠以後,維克多·亨利就直奔「得克薩斯號」上的司令室去了。金中將繃著消瘦、沙石色的法老般的臉,傾聽著他的報告,只在帕格提到驅逐艦動作松垮時才有些表情。這時,那張法老式的臉略微顯得更不愉快。「我瞭解艦隊裡戰備水平是很低的,也已經制定了糾正的計劃。可是,上校,總統是在什麼基礎上挑選你去執行這個任務的?」

  「長官,我還在德國當海軍武官的時候,他碰巧派我去完成幾項保密性很高的任務。我料想這次的任務也屬￿那一類吧。」

  「你回去還向他彙報嗎?」

  「是的,長官。」這時中將走到一張世界地圖前面——那

  地圖代替了梅奧上將的照片,新掛在辦公桌對面的艙壁上——維克多·亨利馬上站起身來。

  「我想你在海上的時候已經聽到新聞了吧?你可知道德國人對南斯拉夫發動了閃擊戰,一個星期就佔領了它?希臘也投降了……」中將用瘦指頭沿著亞得里亞海和地中海海岸新近用紅墨水憤怒地劃出的線劃了一道。「……隆美爾這小子又把英國人趕回埃及去了,還在集結軍隊準備進攻蘇伊士運河。有一支龐大的英國軍隊給圍困在希臘,能象敦刻爾克那樣撤出來就算幸運了。阿拉伯人已經起來要把英國人趕出中東,伊拉克人已經命令他們撤出,請德國人進去。這一切你都知道嗎?」

  「是的,長官,這些消息我們大部分都聽到了。這幾個星期很糟糕。」

  「那要看你站在誰的立場。對德國人來說,這幾個星期可好得很。在一個月左右工夫,他們使世界均勢倒過來了。經過考慮,我認為這場戰爭差不多完了。這裡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德國人一旦佔領了運河,掌握了中東,封鎖了地中海,大英帝國的航線就切斷了。這盤棋就算輸定了。在希特勒和日本佬之間,整個亞洲已經沒有軍事上站得住腳的力量了。印度和中國將要落到他們手裡。」中將把他的瘦指頭橫劃過歐亞之間的大片土地。「從安特衛普到東京,從北極圈到赤道,都牢牢地在獨裁者的統治之下。你可曾聽說蘇聯已經和日本佬訂了互不侵犯條約?」

  「沒有,長官。這個我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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