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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如果是真的話,那麼,總統先生,這可是在情報方面一個難以置信的突破。」

  總統笑了笑,疲憊地表現出對一個下級人員的天真想法的寬容。「如果這兩個字是語言裡最難解的字眼。」霍普金斯沙啞地說:「在你看來,這內容像是真的嗎?」

  「我說不上,先生。我對俄國地理沒那麼熟悉。」

  「咱們陸軍方面的人覺得它似真似假,」霍普金斯說。「上校,幹嗎會有人偽造象這樣一個令人大吃一驚的文件——一份完整的入侵蘇聯的作戰命令,包括那麼大量的細節?」

  帕格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哦,先生,也許是希望用這方法來刺激蘇聯,讓它動員起來,從而挑起兩個戰場的戰爭。那樣的話,德國軍隊也許會推翻或殺掉希特勒。另外,也可能是德國情報人員故意玩的一個花招,來試探咱們和俄國人究竟接近到什麼程度。種種可能性都有。」

  「麻煩就在這裡,」總統打了個哈欠說。「咱們的駐俄大使要求我們務必不要把它轉達給俄國人。他說,莫斯科已經到處是這類東西。俄國人認定這些都是從英國情報方面來的,為了在斯大林和希特勒之間製造麻煩,以便把德國人從英國背上轉移開。」總統吃力地咳了差不多一分鐘。他朝椅背上仰了仰,喘過一口氣來,從車窗裡望著火車正在經過的一個小鎮上的街燈。忽然,他的樣子顯得厭煩了。

  哈利·霍普金斯朝前彎了彎身子,把酒杯在雙手之間平衡著。「目前存在著一個要不要把這個文件交給這裡駐華盛頓的俄國大使的問題,帕格,有什麼看法嗎?」

  帕格猶豫了。這樣一個政治性問題超出了他所能掌握的範圍。羅斯福總統帶著些不耐煩的神情說:「帕格,說呀。」

  「我贊成交給他。」

  「為什麼?」霍普金斯說。

  「交給他有什麼可損失的,先生?假若是真的話,在咱們和俄國佬的關係上就大大贏得一分。如果是假的話,那又能怎麼樣?反正他們不會比現在更不信任咱們。」

  哈利·霍普金斯臉上的疲憊緊張在一副溫暖和藹的笑容中消失了。「我認為這是個十分精明的回答,」他說。「因為這也正是我對自己所說的。」他把文件從帕格手裡拿了過來,又放回公事包裡,拉上拉鍊。

  「鱘魚和雞蛋做好了嗎?」弗蘭克林·羅斯福說,「我已經等不及啦。」

  「總統先生,我看一下去。」霍普金斯馬上站了起來。帕格在那狹窄的床位上躺了一個來小時,輾轉不能成寐。車廂裡一下熱得叫他出汗,一下又冷得可以結冰,他怎麼撥弄那個調節器也不中用。最後他索性讓它冷下去了,因為他在冷空氣裡睡得還比較好一些。火車緩慢、勻稱的運動也開始催他入睡。

  梆,梆。「先生,總統想找您談談。您要穿件浴衣吧,先生?總統囑咐說,不必穿整齊了,就到他房間去。」

  「謝謝。我有浴衣。」帕格瑟縮地從他冰冷的房間來到總統這間過暖的寢室。弗蘭克林·羅斯福那張著名的大下巴的臉、那副夾鼻眼鏡和那杆輕快自如的煙嘴,襯著一條藍色睡褲、一件沾上咖啡斑點的灰運動衫和累垮了的龐大身材,看上去十分奇特。總統稀薄的頭髮是蓬亂的,他的眼睛是朦朧的。把他的特有風格和總統的尊嚴剝掉之後,他就和許多躺在床上的老人一個樣:羸弱、衰頹而且憂鬱。寢室裡有一股藥味。這景象使維克多·亨利感到十分不安,因為總統看來是那樣虛弱,那樣病容滿面,那樣無足輕重。同時,也因為羅斯福只比他大上七八歲,可是看來已經老態龍鍾了。藍色的毯子上面堆了一疊文件。他正用鉛筆在手裡拿著的一張上批著什麼。

  「帕格,我打擾你的美夢了吧?」

  「一點也沒有,先生。」

  「坐一會兒,老夥計。」總統用兩個指頭把眼鏡摘了下來,使勁按摩一下他的眼睛。隨著火車在一道顛簸不平的鐵軌上哢噔作響,床畔的幾隻瓶子也碰得叮噹亂響。「哎呀,我眼睛真疼。」他說。「你眼睛疼嗎?什麼辦法也不靈。每逢這個鼻竇炎一發作,眼睛總是疼得更厲害。」他把文件夾起來,撂在毯子上。「帕格,我曾經答應自己要做一件事——要是能找到時間的話——那就是,把僅僅一天之內送到我這裡處理的事務寫成一份備忘錄。隨便挑哪一天,任何二十四小時中間,你看了會大吃一驚。」他在文件上輕輕拍了拍。「那會成為對歷史的一個很有價值的間接闡明,你說會不?就拿今天晚上我所處理的這個爛攤子來說。看來維希法國將要和希特勒訂全面的聯盟。是用停止供應他們糧食、把他們活活餓死進行威脅呢?——這是英國人的建議;還是向他們提供更多的糧食,籠絡他們去頂住希特勒呢?——這是咱們大使的想法。可是當咱們向法國人提供更多糧食的時候,德國人就乾脆吞下更多的法國人自己生產的糧食。你看怎麼辦好?……再看這個。」他拿起一份夾起的文件。「日本外長正在跟希特勒會晤。這你從報上已經看到了。他們想搞些什麼名堂?咱們是把亞洲艦隊從馬尼拉調到新加坡,使他們在入侵法屬和荷屬東印度之前有所顧忌呢?——這是英國人的想法;還是為了慎重起見,乾脆把太平洋艦隊全撤回來,撤到西海岸?——這是海軍作戰部長所想做的。我倒想順便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另外,還有個一觸即發的問題——亞速爾群島。咱們要不要在希特勒入侵葡萄牙奪取它們之前先下手拿過來?或者,咱們要是先下手會不會反而迫使希特勒入侵葡萄牙?」

  總統繼續輕輕彈著其他文件,就好象它們是肉鋪或雜貨店裡的帳單似的。「啊,對了,《選拔兵役法案》。這方面情況很糟。這是史汀生打來的報告。國會原來授權的法案在幾個月內就要滿期了。現在又得為這個開始一場新的立法鬥爭。可是緊接著《租借法案》這個戰役,國會不會再有心情來延長徵兵的期限了。如果他們不延長,軍事上咱們就將處於無能為力的狀態——這是摩根韜的看法。財政部想迫使我去凍結德國、意大利在美國所有的投資,但是國務院不同意,咱們在他們兩國的投資數額是他們在咱們這裡的四倍——又是摩根韜。英國人同意把他們在這裡的投資全部賣掉,把他們手裡所有的美元給我們,摩根韜已經告訴國會他們要這樣做,可是如今英國人又裹足不前了。這類事情還有的是。老夥計,這只是一天工作中間的一部分。一個歷史學家一定會對這樣的橫斷面感到興趣,會不?我曾叫人查了一下威爾遜和林肯的檔案,他們從來也沒有處理過這麼多事務。我終歸有一天要把這份備忘錄寫出來。」

  羅斯福咳得很厲害,時間很長。他閉上眼睛,蜷縮一下,一隻手放在背後。在東搖西晃的火車裡,這個姿勢使他失去平衡,龐大的身子眼看要象只傾斜了的木桶似的翻倒了。維克多·亨利趕快奔過去扶穩了他的肩頭,可是總統長而有力的胳膊抵住了床邊。「謝謝,帕格,這列火車每小時原定不應超過三十五英里。他們在一點點加快呢。」他搓了搓背。「我一咳嗽,就刀紮似的疼。可是麥克因台大夫告訴我說准是傷了筋,也就是說,不是胸膜炎。眼下我實在不能得一場胸膜炎。我最好再吃點那個咳嗽藥。請你遞給我那把湯匙和那個裝著紅藥的瓶子。謝謝你,老夥計。」總統吃了一湯匙藥,作了個鬼臉。象所有夜總會裡模仿的那樣把他的大腦袋朝一邊歪去。羅斯福用他那雙充血的眼睛銳利地盯了海軍上校一眼。

  「帕格,德國潛艇用他們新的狼群戰術不斷地往西邊擴張。目前他們炸沉的數量正在超出咱們的造船廠和英國造船廠聯合起來建造新船的能力。你想必已經留心到這一點了。」

  「先生,這情況我在我們的會議上已聽到過不少了。」

  「你相信英國人所說的炸沉的噸數嗎?」

  「我相信,先生。」

  「我也相信。《租借法案》一通過,咱們馬上就給地們運送大量物資。可是那批物資只能運到英國,可絕不能運到大洋底下去。這是極其重要的。」

  羅斯福提到《租借法案》時口氣那麼隨便,使維克多·亨利大吃一驚。他和英國人一樣,正為參議院裡的激烈辯論捏一把汗。「先生,您認為《租借法案》會通過嗎?」

  「哦,這個法案會通過的,」總統漫不經心地說。「可是以後呢?目前有七十條船正在那裡等著裝貨,帕格。這批貨就是不能讓德國潛艇打沉。英國人需要這批物資。他們更需要看到這批貨物到達而鼓起鬥志。問題是如何把它們送到冰島那麼遠——從那裡,英國人自己就能護航了。可是從這裡到冰島,他們沒辦法。他們的護航線已經不能拉得再長了。那麼,咱們怎麼辦?」

  維克多·亨利在總統用詢問的目光逼視下,心裡忐忑不安地說:「先生,那只有護航。」總統陰鬱地搖了搖頭。「帕格,你知道在目前一提到護航,下文會是什麼。」

  在《租借法案》的鬥爭中,護航這個問題是辯論得最激烈的。拉古秋集團大聲叫嚷倘若通過了《租借法案》,戰爭販子們下一步勢必要求對載著物資的船隻提供護航,而護航就意味著立即和德國開戰。總統在公開場合所堅持的是美國不改變在大西洋上「中立巡邏」政策,不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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