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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祝你們幸福!」他大聲說,這時,起重機正大聲叮噹響著越過他們頭上。

  「祝福您,願上帝祝福您!」娜塔麗嚷道。「謝謝您把他送到這兒。」

  「感謝二號機,」埃斯特「夫人」嚷道。「感謝蒸發器、排氣系統和前電池組。在一條軍艦上,從來沒有出過這麼多的毛病。」拜倫默默地沖著他的艇長和副艇長舉起杯子。他們喝著酒,起重機隆隆地又轉過去了。

  「艇長,」卡魯索再一次給他們斟酒時,埃斯特「夫人」說,「您認為拜倫房裡那張照片有娜塔麗本人美嗎?」

  「差得遠哪,」艇長用他那雙清澈的、色迷迷的意大利眼睛望著她說,」連點邊兒也沒沾上呢。」

  「我正是這麼感覺的。既然您已經親眼見到她了,長官,您同不同意我這個看法:在裡斯本該辦的事至少需要五天?」

  「三天,」卡魯索艇長臉上那種夢幻般的神情消失了,立刻斬釘截鐵地說,「整整七十二個小時。」

  「是的,是的,長官。」

  「『夫人』,你還得準備一份有說服力的機器失靈的鬼報告,」艇長一仰脖子喝幹了杯裡的酒,然後微笑著對娜塔麗說:「那麼我可不可以陪您參觀一下本艇呢?」

  她跟著軍官們走進那鏽痕斑斑的風篷,下了艙口。梯子又涼又油膩,短而滑的橫棒直絆娜塔麗的高跟鞋。她得低下頭鑽過第二個圓艙口,然後又走下一道梯子,才來到一間滿是機器的小屋。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樣會露出她的腿部,不過她高興的是自己的腿是漂亮的,裙子是緊的。

  「這是操縱室,「拜倫說,一面扶她下來。「這上頭就是司令塔。」

  娜塔麗看看周圍那些穿粗布工作服、神情肅穆的水兵,看看那閥門、圓形把手、指針表、操縱把柄、大機輪和亂團在一起的鋼纜,配電盤上的燈光照亮著艙裡所有滾成綠色的隔板。儘管一台排氣送風機一直在嗡嗡響著,屋裡悶熱的氣息裡仍散發著機器、烹調、陳年雪茄和沒洗澡的男人的酸臭味。

  「勃拉尼,你真懂得這都是些什麼嗎?」

  「他正學著哪,」埃斯特「夫人」說,「在他冬眠的間隔時期。」

  他們邁過一道敞著的防水門,來到一間軍官室。這裡,娜塔麗又見到兩位軍官。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個心形的白色蛋糕,上面用藍色的糖漿澆成一條潛艇、幾個小愛神和拜倫·亨利先生及太太字樣。她勉強擠到首席上,坐在艦長的正對面,拜倫和埃斯特為了躲開頭上已經折起的一張床鋪,緊靠著艙壁蹲坐著。

  有人拿出一把軍刀。娜塔麗切開蛋糕,艇長把分剩下的送到水兵室去了。娜塔麗喝的兩杯香婉酒上了頭。這一天的奔波和周圍年輕人朝她投來的渴望的目光也已經使她有些暈頭轉向了。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時候,她又為埃斯特「夫人」說的那些笑話逗得樂個不停。她終於認為儘管這條老潛艇又髒又狹窄,充滿了機器的氣味和男人的體臭,它畢竟是一條令人十分開心的船。拜倫在她眼裡一分鐘比一分鐘稱心,她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在他們離開「S—45號」之前,拜倫把他的新婚妻子領到一間小艙去,把兩個床鋪下面、靠近甲板的一個狹窄的黑洞指給她看,這就是他睡的地方。「我問你,」他說,「誰會甘願在這個停屍間似的窄縫裡多呆上一會兒呢?」

  「不睡在這裡還有更可怕的事,」埃斯特「夫人」在娜塔麗身後說,「比如醒著。」

  當娜塔麗和拜倫走上甲板,回到新鮮、涼爽的空氣中時,前甲板的水兵們都向他們揮手歡呼,娜塔麗也向他們揮了揮手。有些膽大的水兵還吹起口哨。在浮橋那裡站崗的替他們喊來的出租汽車剛一開動,就咯吱咯吱亂響起來。司機把車刹住,跳了下來。不久,娜塔麗和拜倫聽到他用葡萄牙語罵了起來,隨手把鞋和罐頭盒子扔開。水兵們笑著,叫嚷著,直到出租汽車開遠了。

  「我敢說這會兒可憐的斯魯特已經離開那家旅館啦,」娜塔麗往她丈夫懷裡靠了靠。「咱們先去取我的行李,然後到旅館去,好嗎?你看了就知道啦。我那麼毫不客氣地接受下來確實不好,可是,勃拉尼,老實說,那簡直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娜塔麗住的客棧在一條小巷裡。她的房間裡有一個老婦人正睡在一張鐵床上打呼嚕。「哦,斯魯特的那個地方總比這個強吧,」拜倫小聲說,一面望著那裂了縫的天花板,幾隻正在剝著牆紙的蟑螂一見到電燈光馬上就四下躲藏。娜塔麗趕快把她的東西收拾好,留了個條子,連同鑰匙一併放在桌上。走到門口,她又回頭望瞭望羅森太太。她正仰臥著,張著下巴,灰色的頭髮亂糟糟地散在枕頭上。娜塔麗想,羅森太太當初的婚禮是怎樣的?她丈夫那張用銀色像框嵌起來的、發黃了的臉在床頭小桌上微笑著。這就是那位被德國人從法國火車上硬揪走的可憐蟲給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娜塔麗打了個冷顫,把門帶上了。

  斯魯特顯然事先已經通知了皇宮飯店櫃檯上的辦事員並付過小帳,因為他馬上就油滑地咧嘴笑著,把鑰匙交給了拜倫。這對新婚夫婦得交出他們的護照。娜塔麗把她那個褐紅色的美國護照遞過去時,心裡略微感到一些害怕——她就是憑這個護照才和裡斯本的其他四萬猶太人分道揚鑣的。

  「我剛想起一件事,」她在電梯裡說,「你怎麼登記的?」

  「當然是『先生和太太』啦。這是驚心動魄的大事。」

  「可我那護照上寫的還是娜塔麗·傑斯特羅。」

  「那有什麼。」電梯停了。他挽住她的胳膊。「我才不擔這份心呢。」

  「也許你應該回去向他們說明一下。」

  「先等他們來問吧。」

  侍者剛打開套房的門,娜塔麗就覺得自己猛然被抱起來了。「哎,拜倫,別胡鬧!我可沉得要命。你會扭著筋骨的。」可是他那瘦削的身子出乎意料的力氣使她很興奮,她一隻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抓住她的裙子。

  「嘿!」他說著,把她抱到房裡。「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這確實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他把娜塔麗放下來的時候,她馬上先跑進寢室去。娜塔麗心裡有點著急,她的浴衣還掛在斯魯特的洗澡間裡呢。新買的非常肉感的內衣也還丟在五斗櫃的抽屜裡。要是給拜倫瞥見,可不好解釋!但是所有這些全不翼而飛了——哪兒去了?她摸不著頭腦。她正為這事納悶的當兒,拜倫在寢室落地窗外的陽臺上出現了。「外邊這兒好極了,一點不假。可就是冷得要命。水上是一串奇異的光亮。你看到那瓶香檳酒了嗎?還有百合花。」

  「百合花?」

  「瞧那兒。」

  起居室的一角,大理石桌上的一個銀質冷卻器裡鎮著一瓶香檳酒,旁邊立著一束紅、白色的水芋百合。花束旁邊是斯魯特留的一個小白卡片,上面什麼也沒寫。門鈴響了。侍者遞給娜塔麗一個內衣店送來的匣子。她馬上跑進寢室,把它打開,裡邊放著斯魯特清理出來的內衣——都是些五顏六色、鑲著花邊的薄綢。

  「是什麼呀?」拜倫站在陽臺上問道。

  「噢,我在旅館大廳的鋪子裡買的一些東西,」她輕快地說。「我猜一定是斯魯特告訴他們我要搬到這兒來。」她挑了一件桃色睡衣,裝出女巫的神情把它覆在胸前。「嗨,象個大學者吧?」

  然後,她在內衣下面看到斯魯特寫的一張便條。拜倫正要進來。

  她趕緊跑到落地窗那邊,把拜倫關在外面。「等會兒再進來。開香檳吧。」

  便條上寫的是:傑斯特羅,穿上那件灰色的吧。你穿灰色的總分外可愛。此系密信,閱後銷毀。愛你至死的——斯魯特。

  這段話使娜塔麗的眼睛濕潤了。她把便條撕個粉碎,丟到字紙簍裡。她聽到隔壁房裡砰的一聲拔開了瓶塞。她從匣子裡拽出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灰綢睡衣。她把萊斯裡·斯魯特拋在腦後,趕快往周身噴了香水。她走出寢室,梳理著她

  那一直披到肩頭上的又長又黑的頭髮。拜倫一把抓住了她……

  酒,百合花,玫瑰;在圓月下面,黑暗的海在他們窗外翻滾著。這對分離了半年的年輕戀人,在戰爭與和平的地理刀刃上,忽然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結了婚,與世隔絕地睡在一張好客的大床上,而對年輕的戀人說來,這是人生最好的時刻——這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人生的境遇有時好似一幅陰鬱的壁毯,上面繡著一個模糊不清、意義含混的圖案。它朝裡旋轉著,轉出一對燦爛的赤裸戀人。聖經就是從這一中心圖畫開始的。大部分古老的故事是以情人成為眷屬結束的——隱退到他們那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始狀態中去。然而對拜倫和娜塔麗來說,他們的故事才開始呢。

  劇跳的脈搏和愛情的溪流消失在一對戀人的溫暖的酣睡中了。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一個夜晚,拜倫·亨利夫婦(美國人)行完婚禮之後,睡在裡斯本郊外的皇宮飯店裡。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兩千多個夜晚中的一個。這時,人類很大一部分正難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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