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風雲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您收聽下午的新聞了嗎?」

  「我通常不大相信廣播。」

  她爽朗地大笑起來。「哦,那是柏林廣播。天啊,跟您談談太好啦。都是真的。今天我們把他們打垮了。可是他們還要來的。再過一個鐘頭我要去值班,現在我正趕著弄點東西吃。我聽一位軍官說,這是戰爭的轉折點。順便說說,要是您有機會參觀的話,記住我在第十一戰鬥機隊,大隊作戰指揮所工作。」

  「一定,你的未婚夫好嗎?」

  「台德嗎?好極了。現在正在地面上。今天他很忙。可憐的人,剛滿二十九歲,已經是中隊裡的老頭兒啦。喂,我們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見到您?台德的中隊下星期不值班。我們肯定會一起上倫敦來。你在這裡呆多久?」

  「下星期我還在這裡。」

  「那好極了。把您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給您打電話。您來了,我真高興。」

  他出去散散步。這天傍晚,倫敦沐浴著金色的光輝,這是夕陽透過清新的空氣射出的光輝。他沿著曲折的街道,沿著城市一排排雅致的房屋信步走去,然後穿過一座翠綠的公園,一隻只天鵝在公園寧靜的湖面上緩緩遊動。他來到特拉法加廣場,經過白廳政府的許多建築物。然後沿泰晤士河走上威斯敏斯特大橋。他漫步來到橋當中,停下腳步,注視著延伸在河流兩岸的這座安然無恙的著名古城。

  倫敦的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飛馳的黑色出租轎車夾在熙來攘往的私人小轎車中,川流不息地從橋上駛過。柏林的車輛很少,大部分是政府用或軍用汽車。他覺得,儘管到處都是穿軍服的人,倫敦仍然是個平民的城市。這裡沒有高射炮。英國的海軍和皇家空軍好象是一桌豐盛的宴席吃剩下來的殘羹。現在卻必須由這支用殘羹裝備起來的軍隊守衛防線。他的任務就是估計一下他們能否守住;再有,還要看看他們的新電子設備是否真正先進。望著這一派和平富裕景象,他心中感到懷疑。

  他獨自在一家小飯館裡吃晚飯,吃到了在柏林只有在夢裡才能吃到的美味的紅烤牛肉。他回家時,寓所黑暗而安靜。他聽過新聞才睡覺。這天宣佈擊落的飛機數字記錄是:德國一百三十架,英國四十九架。難道這是真的?

  一位個子不高、禿頂、留著小鬍子的將軍,穿著剪裁很合身的卡嘰軍服,一邊開車,一邊抽著一支短粗的煙斗。他那精通時務、帶著皺紋的面孔露出嚴肅的神情。在電話裡交談過以後,維克多·亨利認為他很可能就是寫軍事著作的作家梯萊特,他很欣賞他的作品。果然是他;梯萊特多少與他作品封皮上的照片相象,不過封皮上的照片顯得年輕二十歲。帕格不想跟這位難於接近的學者攀談。梯萊特開著他那輛伏克斯豪爾牌小汽車沿著公路行駛,隨後又回到馬路上,始終幾乎一句話也不說。帕格憑著太陽,知道是往正南方向行駛。他們越往南走,英國就越像是處在戰時。路標已不知去向,地名也被塗抹掉了,有些市鎮荒無人跡。帶有倒鉤鋼杆的大鐵圈高懸在沒有路牌的馬路上。梯萊特用手指著說:「這是阻止滑翔機著陸的。」說罷又默不作聲了。最後,維克多·亨利對這番沉默和不斷變換著的美麗景物感到厭倦了。他說:「我想,德國人昨天挨了一頓好打吧。」

  梯萊特噴著煙,直到他的煙斗發紅、劈啪直響。維克多·亨利以為他不準備回答。他卻突然說:「我告訴過希特勒說,麥塞施米特109式的航距大短了。他同意我的意見,說要跟戈林研究一下。但由於德國空軍的官僚作風,這件事石沉大海。獨裁者萬能這種看法是絕大的錯誤!他們與一切政治家一樣,被文牘主義者困住了手腳,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的因為害怕,有的想拍馬屁,大家都對他說謊話。阿道夫·希特勒被諂媚和虛假數字交織成的網包圍著。照說,他的工作還是了不起的。對於事實,他還是敏感的。這是他天才的標誌。您想必見過他吧?」

  「見過一兩次。」

  「我跟他一起開過幾次會。他說,他很欣賞我的作品。他的理解力敏銳而深刻。有才能的外行人一般都這樣。戈林設計戰鬥機作為輔助地面的工具。我說過他在戰鬥機上犯過法國人在坦克上同樣的錯誤。輔助地面的機械無需行駛遠距離,因為油箱經常在手邊,易於補充。那些法國坦克是最好的戰鬥武器,他們又有好幾千輛。可是這些可憐的東西一口氣只能跑五六十英里。古德裡安的坦克一天跑二百英里。差距多麼大!法國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坦克應該集中起來,獨立作戰。天知道富勒、戴高樂和我費了多少口舌解釋給他們聽過。」汽車駛過水泥的龍齒標誌①和一堵石牆,嘎登嘎登地沿著迂回曲折的泥濘道路駛去,繞過封鎖公路的鐵絲網。戴面具的工人們用汽錘和風鑽揚起陣陣灰塵。

  ①龍齒標誌:山路轉折處標誌危險的記號。

  「您看這種做法多麼愚蠢,」梯萊特用煙斗指著一個坦克陷阱說,「想用這個來阻擋入侵者。這些廢物實在只能把我們後備軍的作戰能力減低到零。好在布魯克現在管事了。他會把這些一掃而光。」帕格問:「是阿蘭·布魯克將軍嗎?」

  「是的,我們最了不起的人。戰場上的天才。敦刻爾克撤退就是他負責。我在他的司令部裡呆過。我只見過一次他情緒不好。那是司令部從阿爾芒蒂埃爾向利爾撤退的時候。」梯萊特把煙灰倒在汽車裡儀器板上的煙缸裡,把他那冷淡的灰眼睛移向帕格。「當時,路上擠滿了逃難的人。我們的指揮車全都動彈不得。阿爾芒蒂埃爾瘋人院被炸毀了。瘋人都逃了出來,路上大概有兩千多,都穿著肥大的褐色燈芯絨睡衣,低著頭走,嘴裡胡言亂語,有時吃吃地笑。他們圍著我們的車,朝車窗裡望,流著口涎,做鬼臉,搖晃腦袋。阿蘭對我說:『這是潰敗,台德,』他說,『我們完了,英國遠征軍全都完了。我們輸了這場該死的戰爭。』我於是說:『阿蘭,不要緊,德國那邊瘋子更多,包括他們的頭子在內。』這句話使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是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笑。在這以後,他又恢復了常態。正如《聖經》上說的:『話合其時①。』」

  ①見《聖經·舊約·箴言》第15章第24節。

  「您認為希特勒瘋了嗎?」亨利說。梯萊特咬著煙斗,眼睛望著路上。「他是個精神分裂的人。有一半時間,他是一個有理性的、機智的政治家,但內心深處卻神秘、傲慢而愚蠢。他對我說過,英吉利海峽只不過是一道河流障礙,如果他要強渡,德國空軍只要起炮兵作用,海軍起工兵的作用就可以了。多麼幼稚。總的說來,我還是蠻喜歡這個人的。他身上有一種特別動人的地方。他看起來誠懇而孤僻。當然,現在只能把他消滅掉,沒有別的辦法。啊,我們幾乎忘記轉彎啦。我們去瞧瞧這個機場吧。」

  這是帕格在英國第一次見到與戰敗的波蘭和法國相似的景象。飛機庫裡被炸的飛機上面橫七豎八地懸掛著彎曲的、熏黑了的梁桁。地面上停著一排排烏黑的、被燒毀的飛機殘骸,壓路機在廢料堆和被炸壞的跑道周圍吼叫。梯萊特興奮地說:「乘我們不備,德國佬可在這兒大幹壞事!」滿目瘡痍的機場,橫在一片綠草如茵、野花盛開的田野上,牛群吃著青草,嘩嘩地叫。除了被焚毀的房屋。空氣竟象花園裡一樣清新。梯萊特駕車離去時說:「戈林到現在才明白過來,目標指向了飛機場和飛機工廠。他浪費了整整一個月對海港進行血腥轟炸,追逐護航艦隊。這個笨蛋到秋分才明白過來。英吉利海峽有九月十五以後就過不來啦。他的任務是掌握制空權。不是去封鎖。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他象個教師似的怒衝衝地對維克多·亨利說:「把您的任務搞清楚吧!不要放鬆!」

  梯萊特引證了滑鐵盧之戰,說這次戰役失敗是因為一個軍官忘記他的任務,沒有帶上幾把鐵釘和一打鐵錘。他說,納伊元帥的騎兵沒有作好準備就突擊威靈頓的中心,英國炮臺措手不及,果被佔領。於是他們得到一個塞住炮門的極好機會。但是沒有人想到帶上鐵錘和鐵釘。「如果他們把大炮火門堵死,」梯萊特咬牙切齒地說,怒氣衝衝地吸著緊握在手中的煙斗,一隻手轉動著駕駛盤,精神振奮,面孔緋紅。「只要納伊元帥記住他擔負的任務究竟是什麼,五千名法國兵當中只要有一個想到自己的任務,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如果我們的大炮打不響,另一支騎兵會突擊打垮威靈頓的中心。那末法國就可以在歐洲再稱霸一百五十年。德國也不會在這種真空狀態中飛揚跋扈了。我們在一九一四年跟德國皇帝打仗,現在又跟阿道夫作戰,都是因為納伊這個笨蛋在滑鐵盧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如果他知道他的使命是什麼的話。」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