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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這很可能。但是我不能跟你結婚。(打哈欠)我現在得睡覺去了。明天還要開車走四百英里呢。(傑斯特羅最後退場了。)

  總的來看,他還很沉得住氣。他平靜地說,一旦我這股瘋狂勁兒過去之後,他就跟我結婚,他將繼續按照他原來的計劃辦事。他非常自信,在這點上他還是原來那個老斯魯特。他的身體現在對我來講象個陌生人。雖然我們在他房間呆了一個小時,而且時間很晚,我一次也沒吻他,他也連手都不碰我一下。我猜可能和我談到正人君子這點有關係吧?我告訴你,他以前可從來不是這樣(我敢說我也變了)。

  也許他對我和你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寧可不去考慮以後的事,只想著現在,更準確地說,只想著當我們站在我臥室的火爐旁邊你摟著我的那個時刻。至今我還迷戀著那個時刻。我仍然愛你,我仍然想念著你。雖然我們不在一起,我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如果這會兒你能在這裡該有多好啊!

  我說過你看問題過於簡單,可是有一點你說得很對。埃倫應該離開那所倒黴的房子,讓它倒塌爛掉,回到這個美妙的國土來度晚年。他移居那裡原來就是愚蠢的,留在那裡則更是發癡。如果你能說服他回來——我也給他寫封信——你回來時我就會更感到高興了。但是不要不管他,親愛的。這件事先不忙,等我的計劃有點眉目後再說。

  祝你新年快樂。我祈禱上帝,在一九四〇年內讓希特勒垮臺,結束這場可怕的噩夢,讓我們重新團聚。我熱愛你。

  娜塔麗於除夕午夜

  在以後的幾個星期內,接連接到三封回信。頭兩封信只是拙劣潦草地隨便寫了幾句話:

  我是天下最不會寫信的人……我想念你的心情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沒有你,這裡現在一切都很沉悶無聊……如果在裡斯本時我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就此擱筆,我現在得去工作了……

  她一遍一遍她讀著拜倫這些令人感到不安的平平淡淡的信。這使她想起她第一次在錫耶納見到他的情景,這個走路輕飄飄的,懶散的年輕人在中午的烈日中倚著紅牆的形象,與他今天的筆跡很相適應:斜斜的字體,字母又小又扁,讓人們看不清。他的簽名的第一個字母B寫得很花,在他那難看的書法中,顯得很突出,很可憐。拜倫辜負了他父親的期望,未能有所作為,都通過這個又大又花的B字表現出來。而他的全部碌碌無為則通過越來越小、被壓扁的後幾個字母表現出來……可憐的拜倫!

  可是娜塔麗卻把這些空洞無物、胡亂寫成的拙劣的信象讀肖伯納寫的信一樣,反復閱讀,還把信放在枕頭下面。這些信和她正要寫的東西形成極尖銳的對比。為了消磨時間,她又拿出她已經用法文寫了四分之三的碩士論文,準備把它譯成英文,作為秋季入哥倫比亞大學或紐約大學時的畢業論文,取得學位。論文的題目是:「從社會學角度評論戰爭的兩種不同觀點:杜克海姆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年關於德國的著作和托爾斯泰一八六九年為《戰爭與和平》寫的第二個結束語的對比。」這篇論文寫得很不錯,連斯魯特在看過幾個章節後也露出牛津大學那種權威學者的淺笑,表示贊許。她不僅想把它寫完,還準備加以修改。她從大多數美國大學輿論在兩次大戰之間所表現出的親德反法的傾向開始論述。由於她在波蘭的經歷,她更多地傾向于杜克海姆對德國的看法。這些事情對她枕頭下面那些信件的作者來講,就象相對論的原理一樣,一竅不通。僅僅讀一下她的論文題目,勃拉尼都會感到頭痛。但是她不在乎這些。她愛他。

  有一些流行歌曲甜滋滋地打動了娜塔麗的心,這些歌講的都是女人迷戀上毫無價值的男人,悲傷的牧童在哀歎,想念他的情人,似乎她突然對這種廉價的東西非常嚮往。她以此來滿足她的幻想,自己也感到羞恥,但仍然是百聽不厭。她買了一些唱片,聽了一遍又一遍。拜倫·亨利信寫得很糟糕,這當然不好。但是,當她回想起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他的手臂時,她就失去了一切判斷能力。她把他寫得很糟糕的一些句子讀來讀去,卻感到高興,因為這都是他寫的。

  又來了一封信,是回答她從邁阿密海灘寫的第一封長信的,寫的要好得多。幾頁信紙,拜倫用打字機打得清清楚楚,他信手叭搭叭搭一陣子打完一封信,竟沒有打錯一個字,象速記員打的一樣。

  親愛的娜塔麗:

  啊,這真是我要,一封很好的信。上帝,我等了好久了。

  我先跳過關於美國和邁阿密的那一段,先找關於斯魯特那些敘述看,然後再從頭看一遍。你不用告訴我、和歐洲相比美國是多麼地好,我現在非常想家,我真快想死了。這和我對你的懷念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我非常強烈地想念你,好象你還在樓下那間屋子裡。我現在才開始明白,為什麼鐵屑總要朝磁石奔去。有時候,我坐在屋裡思念著你,從你那裡來的吸力是如此強大,以至於我產生一種感覺,好象我一放鬆椅子的扶手,我就會飄到窗外,穿過法國,橫越大西洋,一直飛到諾曼底路一三一六號你的家。

  娜塔麗沉醉於這幾句富有想像的奇妙比喻,反復讀了好幾遍。

  斯魯特一心以為快跟你結婚了。他已錯過了機會。

  順便告訴你,斯魯特開列的德國問題的一大堆洋洋巨著我已經閱讀了三分之一多。有些找不到英文版,但我正在孜孜不倦地閱讀我所能找到的這些書。我在這裡也沒別的事可幹。一個人與世隔絕呆在這荒涼的城市,也有一個好處。傑斯特羅為我個人開了個專題輔導班,他的觀點和斯魯特差不多,我歸納他們的意見大致是:德國人由於他們所處地理位置、人口和他們的精力,自拿破崙以來,就是歐洲一個新興的民族。但他們是奇怪的莫測高深的人民。所有斯魯特開列的那些作者最後都宣揚一些迂腐有害的觀點,還可怕地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們認為德國人受騙了幾世紀,因此世界應按他們提出的條件重新組合。到目前為止,我的看法概括起來是:希特勒畢竟是今日德國的靈魂——這一點只要去德國看看,就會明白;不能讓德國人統治歐洲,因為他們大多有一種心理變態,儘管他們很有才能,卻連自己都統治不了;他們如企圖征服歐洲,就必須有人揍他們。不然,野蠻就會勝利。埃倫·傑斯特羅補充了一些他個人的看法,他說可以分為屬￿進步自由主義者的「好德國」和屬￿斯魯特所說的浪漫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的「壞德國」,都跟地理位置及天主教有密切關係。他講的我都不太懂。(其中有些看法不知能不能通過郵檢?我想一定通得過,意大利人怕德國人,也非常討厭他們。這裡流傳著一個關於墨索里尼的說法。說他是放虎出籠的猴子。真妙。)

  讓埃倫·傑斯特羅離開這裡看來還是個不錯的計劃。但是關於他的歸化問題還有一個小小的技術上的錯誤,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詳細情況我也不太知道,可是他從來也不想去糾正它。新來的駐羅馬總領事是個胸襟狹小的官僚,他多方予以刁難。所有這些當然都會弄清楚——羅馬的人也這樣說——但是需要時間。

  因此我現在不會不管埃倫。但是到四月中旬,即使你的計劃還無眉目,我也得回國。那時候不管埃倫回不回去,我都得走。除了要參加我哥哥的婚禮外,我父親也急於要我回去進潛艇學校,下一期軍官訓練班五月二十七日開課,共學六個月,然後到潛艇上實習一年,潛艇活動地點在康涅狄格那一帶。我入伍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戰爭全面展開,我才會入伍,但即使入伍,我們還可以有很長一段時間在一起。

  錫耶納這個地方真叫人厭煩。山是褐色的。葡萄樹被剪得只剩下黑色的殘根亂槎。人們賴洋洋地在大街上行走,面色陰沉。一九四〇年的賽馬已經取消了。天氣很冷,常下雨。但是在檸檬房裡,檸檬樹仍然鮮花盛開,埃倫和我仍然到那裡喝咖啡。我聞到花香,就想到你。我常到那裡去,就為聞一聞花香,然後閉上眼睛,一瞬間,你好象就在眼前!娜塔麗,一定存在著一個上帝,否則我不會遇到你。那個上帝必然既是你的,也是我的,因為只有一個上帝。我愛你。

  勃拉尼

  「太好了,太好了,」娜塔麗大聲說著。淚水從眼睛裡湧出,滴在那張薄薄的航空信紙上,「你這個栗色頭髮的可憐的小傢伙,」她吻著這幾張信紙,弄得到處都是桔紅色的唇印。然後她又看了看日期:二月十日,而今天是四月九日,一封航空信幾乎走了兩個月!這麼慢,再回信也來不及了。他可能正在回國的途中,但是她仍然順手抓來一本信紙,開始寫信。她簡直是身不由己。

  娜塔麗的父親正在花園裡收聽廣播。他們剛吃完午飯,她母親出去參加委員會會議。正當娜塔麗在信紙上傾瀉綿綿情話的時候,一項新聞廣播通過暖和的空氣從開著的窗子飄進來。廣播員的洪亮清晰和富有感情的聲音,使她不由得停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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