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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那個臉色蒼白的人,對著亨利動人地微微一笑,懶懶地打了個手勢,就沒必要握手了。

  總統高興而調皮地看著維克多·亨利,他的大腦袋歪向一邊。「喂,帕格,你學會了怎樣在海上攥緊一條海水水管了嗎?」

  「哎呀,我的天,閣下。」帕格假裝絕望地用一隻手捂住臉。「對您的記憶力我是有所聞的。但我希望您已經把那件事忘了。」

  「哈,哈,哈!」總統笑得仰起了頭。「哈利,這個年輕人把我有過的最好的藏青嗶嘰運動衣和草帽全給毀了。那是一九一八年。你以為我會忘掉那件事,是不是?我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現在我既然成了美國海軍的總司令,帕格·亨利,你有什麼想辯白的嗎?」

  「總統先生,慈悲的力量高出於權力之上①。」

  ①此話引自莎士比亞喜劇《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場。

  「哦呵,非常好,非常好。腦子挺快,帕格,」他瞥了霍普金斯一眼。「哈,哈,哈!我自己也是莎士比亞作品的愛好者。說得好極了。你已經得到了原諒。」

  羅斯福的臉變得嚴肅起來,他望了一眼仍然在桌子旁邊立正站著的卡頓上校,副官抱歉地笑笑,離開了房間。總統叉了一塊攤雞蛋吃,自己又倒了點兒咖啡。「德國情況怎麼樣,帕格?」

  這麼幽默的問題怎麼回答呢?維克多·亨利從總統的口氣裡領會了他的意思。「我看有點兒象打仗的樣子,先生。」

  「什麼,有點兒象打仗?照我看來,是一場真正的戰爭呢,把你的看法說說吧。」

  維克多·亨利盡自己所能,把柏林的特殊氣氛描繪了一番,講了納粹是怎樣縮小這場戰爭的意義,以及柏林人默不作聲的鎮靜。他還談到了,開戰的頭一天,有一架小飛艇拖

  著牙膏廣告在德國首都上空飛行——總統聽到這兒哼了一

  聲,看了霍普金斯一眼——以及在裡斯本搞到的最近一期《柏林人畫報》上,還登著些宣傳幸福的德國人民在海灘上曬日光浴和在鄉村的草地上歡樂地跳民間舞的照片。總統一直看著霍普金斯,這個人長著一張維克多·亨利所謂的那種香蕉臉,細長而彎曲。霍普金斯好象有病,可能在發低燒,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很深沉,象電光那樣靈活。

  羅斯福問:「你認為他在結束波蘭戰爭之後,會提出和平要求嗎?特別是,如果他真象你說的那樣,還毫無準備的話?」

  「他會吃什麼虧呢,總統先生?從現在的事態發展來看,可能會這樣。」

  總統搖了搖頭。「你不瞭解英國人。儘管他們並不見得準備得更充分。」

  「我承認我不瞭解,先生。」

  霍普金斯第一次以柔和的聲音說:「你對德國人瞭解得怎麼樣?」

  「並不是很瞭解,部長先生。這個民族很不容易一下子就瞭解。但是對於德國人,歸根到底只有一件事情必須懂得。」

  「噢,什麼事呢?」

  「就是怎麼樣打敗他們。」

  總統大笑起來,這是一個熱愛生活、有機會就笑的人發自肺腑的大笑。「真是個戰爭狂啊!你是不是建議,帕格,我們應該捲入?」

  「一點不是這個意思,總統先生,除非直到我們非捲入不可的時候。」

  「哦,我們遲早會捲入的。」羅斯福說著彎下背去喝咖啡。

  帕格大吃一驚,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最驚人的洩露機密的話。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位穿襯衫的偉人真說了這句話。報紙和雜誌上登滿了總統的響亮聲明,說美國不會參戰。羅斯福接著懇切地讚揚了《納粹德國的戰鬥準備》這篇報告,說他已經懷著極大的興趣讀過。他後來所問的一些問題,又說明他對這裡面的分析幾乎沒有保留。他對德國的許多重要戰略情況並不比哈利·華倫道夫或迪格·布朗掌握得多,提的問題也和他們差不多,甚至還提出「希特勒到底是什麼樣兒?你和他談過話嗎?」這類老生常談的問題。帕格把希特勒在國會的戰爭演說向羅斯福形容了一番。弗蘭克林·羅斯福對這特別感興趣,打聽了希特勒用什麼聲調,什麼手勢,在停頓的間隙他作什麼。

  「我聽說,」羅斯福說,「他的演講稿是用一種特大字母的專用打字機打的,所以他就用不著戴眼鏡了。」

  「這個我不清楚,先生。」

  「一點不錯,我這消息相當可靠。他們叫做『元首字體』。」羅斯福歎了一口氣,把椅子轉過來,離開吃的東西,點上一支煙。「只有親身到一個地方去,沒有其他辦法,帕格,就是親眼目睹,親身體驗。我這工作缺少的正是這個。」

  「可是,總統先生,歸根到底,都要概括成客觀的事實和數字。」

  「這倒是實話,但是往往得看是誰寫的報告。你的這份報告寫得相當不錯。你到底是怎麼預見他會和斯大林簽訂條約的?這兒所有的人都感到吃驚。」

  「我可以絕對準確地估計,某個地方某個人一定會作這樣異想天開的猜測,總統先生,這個人湊巧是我。」

  「不,不,你寫的報告是很有道理的。事實上,我們這裡已經獲得了一些情報,帕格。一個德國使館漏了點風聲——不用管是哪個使館——我們的國務院對那個條約也預先得到了消息。但問題是這兒沒人肯相信。」他望著霍普金斯,有點開玩笑的樣子。「說到情報,麻煩就在這種地方,對不對,帕格?各種各樣的奇怪情報都會來,可是——」

  總統突然像是無話可說了。他顯得挺疲乏、厭煩,而且心不在焉,用長煙嘴抽著煙。維克多·亨利很想告辭,但是他想,應該由總統打發他走。現在他對這次會見覺得心裡有點踏實了。總之,弗蘭克林·羅斯福的風度有點象吃飯時隨便閒談的艦隊指揮官,而帕格是習慣于海軍將軍們傲慢、專橫的作風的。顯然他這次在戰爭期間巴巴兒的橫渡大西洋,只是為總統消磨一小時的閒暇時間。

  霍普金斯看了看表。「總統先生,國務卿和參議員皮特曼就要到了。」

  「已經到時間了?禁運的事嗎?就這樣吧,帕格。」亨利跳起來,拿起帽子。「謝謝你到這兒來了一趟。這次見面很重要。好吧,以後如有任何東西你認為我應該知道的,只要你隨便看到什麼你認為有意義或是有趣的東西,就寫封信給我,怎麼樣?我很高興聽聽你怎麼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聽到這個要他繞開指揮系統的奇怪建議,亨利只能眨眨眼睛點點頭,這是與亨利二十五年來的海軍訓練和經驗相抵觸的。總統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當然不是正式的報告,」他急忙說。「不管你怎麼幹,就是不用再給我寫報告!既然咱們現在重新認識了,為什麼不保持聯繫呢?我喜歡你寫的那個東西,我幾乎看得見潛艇基地到下午五點鐘就沒人的景象。這說明納粹德國的很多重要問題。往往一件這樣的小事,如一塊麵包值多少錢啦,人們流傳什麼笑話啦,或者象柏林上空小飛艇作廣告啦,諸如此類的事,有時候比一篇幾十頁的報告還包含更多的意義。當然,正式的報告也是不可少的。可是,天知道,這樣的報告我看得夠多的了!」

  弗蘭克林·羅斯福嚴厲地看了亨利一眼,像是一個老闆發了一個命令之後,想瞭解一下對方聽懂了沒有。

  「是,總統先生。」亨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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