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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原定八小時的旅程持續了一天半。沒有一個環節是順利的。他們的行李不翼而飛了。在布達佩斯的終點站,他們是在長凳上過的夜。在華沙的小小機坪上,他們是搭那架幾乎是空的、生了鏽的、寒傖的意大利航空公司飛機到達的僅有的外國乘客——那架飛機掉過頭來就滿載著從波蘭外逃的人們起飛了。柵欄這邊擠滿了悶悶不樂的旅客們,他們眼睜睜地望著那架飛機飛走了。

  一個穿橄欖色制服的肥胖波蘭青年用蹩腳的法語問了這兩個美國人許多不友好的問題,似乎把他們看成是間諜或是瘋子。他沒收了他們的護照,同其他官員咕噥了一陣,叫他們等在那裡,自己就走掉了。他們餓得要命,可是飲食店裡的大批難民(大部分是德國人)——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蹲在地板上或擠在長凳或椅子上——早已把全部食品吃得一乾二淨。兩個座位剛空出來,拜倫馬上撲過去搶到手。桌子中央放著幾瓶熱的波蘭啤酒、一個開瓶塞的工具和幾隻杯子。他們於是喝起熱啤酒來。侍者走了過來,他們付了錢。拜倫找到一部電話機,攛掇著那個不那麼願意的侍者叫通了大使館。斯魯特聽到他的聲音,大吃一驚。一個鐘頭內他來到了機場,緊張地嚼著他那冰涼的煙斗。他開來一輛閃亮的藍色雪佛蘭轎車——車子立即引起人們的注視。他們不但立刻取回了護照,而且還拿到用紫油墨在粗糙的紙上印得很壞的各種入境文件,連他們的行李也都出現了——都是很神秘地從巴爾幹人手裡搶救出來的。他們全擠進了大使館的汽車,往城裡駛去。

  娜塔麗最後又到婦女盥洗室去梳洗一番,看去整潔而標緻。她說,那間盥洗室只有公用電話間那麼大,裝著一個冷水龍頭,唯一的馬桶上沒有座位。「萊斯裡,老這樣子下去嗎?」她說,「我的意思是,這是波蘭首都的機場啊!我們越往東走,機場變得越小,時間表越來越一塌糊塗,飛機越來越糟糕,官員們的脾氣越來越大,廁所越來越簡陋,衛生紙也越來越粗糙。我簡直不敢說我的屁股經不經得起去趟俄國。」

  「噯,娜塔麗,東歐是另外一個世界,你呢,又來得不是時候。這個小機場平時本來沒人來光顧的,它差不多是沉睡在那裡。不過……」他用煙斗柄朝她戳了那麼一下。「既然你單挑人家總動員的時候跑來觀光……」

  「勃拉尼,他又來啦,」她眼睛裡充滿了詭秘而又開心的神氣。

  斯魯特伸出一隻戴了嵌著藍寶石大學戒指的手去撫摸她的臉。拜倫看了這個來得很自然的親昵姿態,覺得很刺目。這標誌著他單獨(即使並不熱烈)和姑娘相處的日子已告結束。他悵惘地倒在後座上。「親愛的,儘管你簡直是發了瘋,可是看到你我還是高興極了。」斯魯特說。「今晚的情況好多了。英國終於簽署了對波蘭的保證——就在今天。以前人們打賭說,德國和俄國簽訂的這個條約會使英國縮回去。才不會呢。瑞典那邊傳來可靠的消息,說希特勒正在取消他的入侵行動。英國把它嚇住了,這是確定無疑的。」

  「你把我們安置在哪兒呢?我希望是個有浴室的地方。」

  「沒問題。過去三天裡,旅館騰空了。歐羅巴大旅社有些豪華的房間,確實很夠西方標準,而且是東方的價錢。別打算呆長。情況還會隨時變得討厭起來。」

  「我想也許呆上一個星期,」娜塔麗說。「然後拜倫和我坐飛機或者開車到克拉科夫,訪問一下梅德捷斯,然後就飛回羅馬。」

  「真是異想天開!你在說些什麼?梅德捷斯!想也別想了,娜塔麗!」

  「憑什麼?埃倫叔叔說我得去訪問一下我們在梅德捷斯的老家。我們一家都是從那兒來的。我的天,這可真是個平原國家,平得象張桌子。」

  他們正開車穿過穀物已經成熟的芬芳田野,中間一塊塊草地星羅棋佈,牛群馬群正在那裡吃草。這片平原盡頭,依稀可以望到華沙城的建築物從地面上突起。

  「一點不差,這也正是波蘭的禍患。這是塊面積十萬平方英里的足球場。對入侵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即便南部有一些不高的山脈,也都有很好的覽闊、方便的山口。目前德國在捷克有五十萬大軍壓境,他們就在亞布隆卡山口那邊,離梅德捷斯只有四十英里。現在你明白了吧?」娜塔麗對他作了個鬼臉。

  華沙比羅馬要鎮靜得多。在路燈的微光照耀下,盛裝的人群,中間夾雜著許多穿軍服的,正在那寬闊的馬路上快活地散步,吃著冰激淩,吸著煙,聊著天。綠茵茵的公園裡滿是嬉愛著的兒童。紅彤彤的公共汽車駛過去了,車身一側是電影廣告——在波蘭文中間「秀蘭·鄧波兒」的名字格外醒目。耀眼的廣告牌上,德國牙膏、收音機和生髮油在招徠顧客。長排長排的灰色或棕色的四層樓房,通往巨大廣場的林蔭路——廣場上矗立著輝煌的雕像,四周都是精雕細刻的辦公大樓或王室大廈。電光廣告開始閃亮跳動——這一切都令拜倫想起巴黎和倫敦。奇怪的是,結束了一次簡陋不堪的空中旅行之後,竟來到這樣一個大都會。歐羅巴大旅社的前廳的裝璜,講究得不亞于他曾見到過的任何一個旅館。寬大的棕色和白色大理石的梯階一直伸展到大門口。

  娜塔麗乘電梯上樓去了。斯魯特碰了下拜倫的胳膊,要他留下。然後,點上他的煙斗,苦惱地噴著冒火星的煙霧。拜倫和斯魯特闊別了好幾個月,在他看來,這個外交官年紀大得和娜塔麗太不相稱。他戴著眼鏡,眼皮已經松了,那消瘦、蒼白的頰上也已有了深深的皺紋。他穿的那套雙排鈕扣、白堊條紋的深色服裝更加重了他那庸庸碌碌、飽經世故的神態;而且他的身材比拜倫記憶中的還要矮些。

  「可惜我沒時間請你喝杯酒,」斯魯特說。「我很想同你談談。去克拉科夫這趟旅行既危險又沒有意義。我打算儘快替你們訂下飛機票,離開這裡。我估計整個星期的票都預訂光了。不過,大使館可以優待一些。即便需要咱們二人硬把她推上一架飛機飛回羅馬,也只好那樣做了。可是今晚上不要對她講。那麼一來她就更不好對付啦。」

  「好吧。你比我瞭解她。」斯魯特搖了搖頭,笑了起來。「在這一點上,我可不敢說。我本應當為這趟愚蠢的旅行大為感動——我也確實很感動。然而娜塔麗·傑斯特羅幾乎叫任何人也拿她沒辦法。晚飯見吧。大使館簡直成了瘋人院。要是我脫不開身,我就打電話來。」

  拜倫在他那間朝布裡斯托爾旅館開著高大窗戶的洞穴般的陰暗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尋思著他究竟幹嘛到波蘭來。他拿起象牙柄的古董電話筒,用德語爭辯了好一陣,總算接通了娜塔麗的房間。

  「喂,你在澡盆裡了嗎?」

  「哦,我很高興你看不見我。怎麼啦?」

  「我累垮啦。你跟斯魯特吃晚飯吧,我睡去了。」

  「別瞎扯!勃拉尼,你同我們一道吃晚飯。九點鐘你來找我一道去,聽見了嗎?萊斯裡給我訂的,好象是裴德勒夫斯基①住的套房。簡直太好啦。我這兒有個全身的穿衣鏡,由兩個木雕的棕色大天使舉著。」

  ①裴德勒夫斯基(1860—1941),波蘭鋼琴家、作曲家。一度任總理。

  「這邊走,」斯魯特說,「咱們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

  在布裡斯托爾旅館的大餐廳裡,穿著綴有金飾扣的紅禮服的管弦樂隊正在那裡砰砰地奏著舊時的爵士舞曲。這家餐廳論面積、掛的綢幔、白桌布、鍍金的水晶枝形燈、茶房的恭順、蜂擁而來的客人們衣著的華麗、舞池上過早的對對舞侶,都使人恍如置身於歐洲任何一家高級旅館,這裡當然看不到絲毫戰爭的恐懼。

  「對不起,我來晚了。都怪那些猶太人,」他們就座以後,斯魯特道歉說。「他們擠滿了大使館。我們全都成了管簽證的官員了,一直到比德爾為止。天曉得我並不怪他們。只要他們舉得出一個親威、一個朋友,拿得出一封信或任何其他東西,我就給他們辦。一本紐約的電話簿,今天在華沙值一千個茲洛提,合二十美元。」

  「奇怪的是,」娜塔麗說,「我本來聽說華沙到處都是猶太人。到現在為止,我沒見到幾個。」

  「嘿,這兒有的是,沒錯兒。這個城市有三分之一是猶太人。」說到這裡,一個穿燕尾服的侍者頭兒哈著腰送上菜譜。斯魯特用波蘭語同他交談了好一陣。娜塔麗帶著欽佩和羡慕的神情傾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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