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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羅達不是沒看到納粹的醜惡一面。她去了一次動物園,以後再也不肯去了。她承認柏林動物園要比美國的任何一個公園都整潔、美麗和富於魅力,但是長椅上釘著的「Juden VerB boten①」的牌子叫人作嘔。她要是在餐館的門口看到類似的牌子,就馬上退縮,寧肯到別家去。帕格把他跟羅森泰爾會面的經過告訴了她以後,她立刻患起嚴重的憂鬱病來:她要放棄這所住宅,甚至談到要離開德國。「嘿,想一想!把這所美麗的住宅廉價出租,只是為了防止人們背著他賣掉——毫無疑問是賣給有權勢的納粹,這幫人都等著廉價收購呢。多可怕啊!」但最後她還是同意租下這所住宅。他們總得找地方住,而這所住宅實在太理想了。

  ①德語:猶太人不准坐。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的反應也逐漸冷淡,發現這類事情在柏林已經習以為常,一點也不足為奇了。有一次,憎厭納粹的薩麗·福萊斯特邀請她到一家餐館裡午餐,儘管餐館外面的櫥窗上掛著「不招待猶太人」的牌子,她覺得拒絕進去是愚蠢的。不久她連想也不想,就到這類館子裡吃飯了。很快地動物園成了她星期天散步最愛去的場所。但她堅決認為,排猶主義是這塊可愛的、令人興奮的國土上一個污點。她向一些納粹要人說出她的這種看法。他們有的顯得很僵,有的寬容地假笑一聲。也有少數人暗示說這個問題很快就會得到解決。

  「我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在美國住了六代啦,」她會這樣說,「在虐待猶太人這個問題上,我永遠沒法跟你們有一致的看法。實在太可怕啦。」

  對於美國婦女那種獨立不羈、直話直說的作風和她們丈夫那種聽之任之的做法,大多數德國人似乎都能諒解;他們把它看作是民族的特點。

  維克多·亨利避開了猶太話題。納粹德國是一種過於巨大、一時難以消化的新生活。大多數外國人對納粹的態度不是竭力反對,便是竭力贊成。外國記者們正如基普·托萊佛所說那樣,都一致痛恨納粹。大使館內意見很不一致。有些人認為,希特勒是一七七六年①以後對美國的最大威脅。他不取得世界霸權決不會罷休;有朝一日他有了足夠的力量,就會向美國發動進攻。另有一些人把他看成是救星,認為他是歐洲唯一的反共堡壘。他們說,那些民主國家已經證明無力對付布爾什維克政黨的發展。希特勒用更猛烈的火力來對付極權主義的火力。

  ①美國宣佈獨立的一年。

  但上述兩種論斷都缺乏可靠的根據。每逢維克多·亨利向他的那些新相識逼取事實時,得到的只是激烈的言詞和手勢。一捆捆的分析材料和報告裡倒有不少統計數字。但它們極大部分都來源於猜測、宣傳和花錢買來的可疑的情報。他試圖研究德國歷史,看書一直看到深夜,結果發現這個歷史可以上溯一千年,深不可測。他在這裡面找不到解答一九三九年問題的方法和鑰匙。光是弄清楚納粹來自什麼地方和希特勒怎麼會受德國人擁護這個秘密,他就覺得無能為力,跟他談話的那些人也個個覺得無能為力;甚至問起德國排猶主義這個似乎不值得一問的問題時,也會得到十幾種不同的解釋,主要看你在十幾個外交人員中間問哪一個。亨利中校最後得出結論:如果急於把這些重大問題全部弄個水落石出,那只是白費他的時間和精力。軍事潛力是他所熟悉的本行;它是希特勒第三帝國中狹窄的、但是起決定作用的一面。納粹德國是不是真象經常在街上示威的部隊和在咖啡館裡聚會的軍人們所顯示的那樣強大?還是僅僅裝個樣兒,實際上象高掛著的A字旗上的透明紅紗布那樣脆弱?維克多·亨利決定不讓自己有先入之見,要親自掌握各種真實材料,因此他立刻埋頭工作,深入研究這個難題。

  在這期間,羅達開始歡樂地適應外交官生活。她對大使館的人員和柏林的風俗習慣都逐漸熟悉起來,她舉辦的宴會的規模也就越來越大。她設了一個盛大宴會招待格羅克,出席宴會的有代辦、一個法國電影演員、柏林交響樂團的指揮以及一個嚴肅、魁偉的德國將軍,名叫阿爾明·馮·隆,長了一隻很特別的鷹鉤鼻,一舉一動都非常死板。羅達跟這些人都不太熟。舉例說,馮·隆將軍她是在福萊斯特上校家裡遇見的,有人告訴她說,他在德國武裝部隊裡地位很高,也很有才能,她於是跟他接近。她有一見面就討人喜歡的天賦。她總是顯得那麼雍容華貴,可以毫不費力地給人以好感或性感;她使人感到,跟她進一步交朋友是會很愉快的。人們都樂於接受她的邀請。

  來賓的身份都高於格羅克夫婦。他們有點眼花繚亂,有點得意,而隆將軍的出席也有點使他們心慌意亂。格羅克有一次悄悄地跟維克多·亨利說,隆是最高統帥部的真正智囊。於是帕格上去跟隆攀談,故意把話題引到戰爭上。他發現隆的英語講得極好,但關於戰爭,他只冷冰冰地談了些一般情況,使這位武官不由得對他另眼相看,雖說從他談的話裡,得不到一點點向上彙報的材料。

  在宴會結束之前,格羅克喝得醉醺醺的,把維克多·亨利拉到一旁,告訴他說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的上校在製造一些愚蠢的困難,不過他會把這次參觀安排好的。「我還要請你的英國朋友一起去,他媽的。我說過要請你們,我說了話是算數的。這班岸上的雜種活著就是為了製造麻煩。」

  亨利夫婦只接到一封梅德琳寫來的沒精打采的信,是她抵達新港度暑假時寄來的。華倫跟往常一樣,從不寫信。七月初,拜倫寫給他父親的信終於輾轉寄到了:

  親愛的爸爸:

  來信收到,我看了大吃一驚。我揣摩是我給了您關於娜塔麗·傑斯特羅這個姑娘的錯誤印象。跟她一起工作很有趣,但她年紀比我大,是雷德克利夫學院三年級高材生。她最好的男朋友是個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優等生。我不是那種材料。儘管這樣,我很感謝您給我的忠告。她的確是非常理想的良友,跟她談話使我得益不少。您知道了一定會高興。

  傑斯特羅博士讓我研究君士坦丁大帝的戰爭史。我接受這個工作主要是為了掙線,但我喜歡這工作。當時世界均勢正從異教邪說轉向有利於基督教,所以這段歷史確實很值得研究,爸爸。它同我們今天的現實頗有雷同之處。我想您准會喜歡傑斯特羅博士的這本新書。他只是個學者,分不清一艘魚雷艇和一輛中型坦克之間的區別,但他有本事抓住古戰場的特點加以描繪,使人人都能理解,能想像出當時的情景。

  錫耶納馬上要擠滿遊客了,他們都是來觀看一年一度的混帳賽馬的。市鎮的廣場上到處有馬疾馳,他們都說經常發生慘劇。華倫將會成為出色的飛行員。嗯,我揣摩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了。問大家好。

  拜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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