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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真的嗎?嗯,你現在親眼看到德國人的工作效率了。有人作了調查,向他彙報。」

  「可他記得住。接見的隊伍那麼長。」代辦微微一笑。「政治家的腦子。」

  福萊斯特上校擦了擦他的大而扁的鼻子,那是幾年前飛機出事撞壞的。他對代辦說:「元首跟亨利太太講了好些話。帕格,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沒什麼。談了一兩句關於找房子的事。」

  「你有個美麗的妻子。」代辦說。「希特勒喜歡漂亮女人。她穿的那套衣服也很受人注意。他們說希特勒喜歡粉紅色。」

  兩天以後,亨利在使館閱讀早晨送到的信件,他的辦公室跟他過去在作戰計劃處的工作室沒有什麼不同——很小,到處是鋼制的文件夾,堆滿了技術書和報告。這個辦公室有一扇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希特勒的總理府。亨利每天早晨到辦公室,一眼望見窗外的總理府,他的心弦總要微微震動一下。他的文書從前面小小的文書室裡打電話給他。那間文書室和所有的文書室一樣,彌漫著油墨、香煙和煮過頭的咖啡的氣味。

  「亨利太太,先生。」

  平常這個時候羅達還沒起身。她沒好氣地說,有個名叫諾德勒的掮客,專門承租有成套家具設備的住宅,送一張名片到他們旅館房間裡。名片上寫著:有人通知他說他們正在尋找房屋。那人這會兒在休息室等候答覆。

  「嗯,那有什麼不好?」亨利說,「去瞧瞧他的房子吧。」

  「我覺得挺奇怪。你看可能是希特勒打發他來的嗎?」帕格笑了一聲。「也許是他的副官打發他來的。」

  羅達在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又來了電話。他剛吃完午飯回來。「唔?」他打了個哈欠。「怎麼樣?」他還不很習慣外交家的吃飯方式,慢慢地呷著烈酒,時間既長,菜肴又豐富,他總是吃得大飽。

  「房子漂亮極了。在綠林區,就在湖旁邊。甚至還有一個網球場!價錢便宜得簡直可笑,還不到一百元一個月。你能馬上來瞧一下嗎?」

  帕格去了。那是一所灰色的石頭房子,屋頂上鋪著紅瓦,構造得十分堅固。房子坐落在一叢高大的老樹中間,前面有一塊平坦的草地,往下傾斜到水邊。網球場在屋後,在一個正式花園旁邊。花園裡有一個大理石水池,養著肥大的紅魚。水池周圍的花床上盛開著花朵。屋子裡面有東方地毯,配著金框的大幅古畫,一張胡桃木餐桌和十六把配有藍色綢椅墊的軟倚;還有一個長長的客廳,裡面佈滿了雅致的法國家具。樓上有五間臥室和三個大理石浴室。

  那掮客年約三十左右,胖敦敦的,一頭棕色的直頭髮,戴著無邊眼鏡,一副講究實際的神氣,看去很象美國做地產生意的掮客。後來他說,他的確有個哥哥在芝加哥當房地產經紀人,他曾在他辦公室裡工作過。帕格問他租金為什麼這麼低。掮客用流利的英語笑嘻嘻地解釋說,房產主羅森泰爾先生是個猶太工廠主。根據管理猶太人的一個新條例,這所房子必須騰出來。因此他急需找一個房客。

  「這個新條例什麼內容?」亨利問。

  「我也不太清楚。是限制他們房地產所有權的。」諾德勒講話的口氣完全若無其事,仿佛他正在談論芝加哥劃分區域的條例。

  「您要將這所房子租給我們,收多少租金,房產主是不是都知道?」帕格問。

  「當然知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跟他見面?」

  「你說什麼時候都成。」

  第二天,帕格利用午飯時間約了房產主見面。那掮客在住宅門口給他們作了介紹,就走開了,自顧自坐列他的汽車裡。羅森泰爾頭髮花白,挺著個大肚子,穿一身用英國式樣剪裁得極合身的黑色西服,一副上流人的氣派。他把亨利請到屋裡。

  「這所房子很漂亮。」亨利用德語說。

  羅森泰爾帶著戀戀不捨的神氣環視一下,朝一把椅子做了個手勢,自己也坐了下來。「謝謝您。我們很喜歡這所房子,為它花了不少工夫和金錢。」

  「亨利太太和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把這地方租下來。」

  「為什麼?」猶太人顯出吃驚的樣子。「你們是理想的房客。要是你們嫌租金太貴——」

  「老天爺,一點不貴!房租已經低得叫人難以相信了。可是您真收得到錢嗎?」

  「當然收得到。要不誰來收呢?這是我的房子。」羅森泰爾說得很堅決,很自豪。「除去掮客的傭金和按規定繳納的稅錢,每一分錢我都能收到。」

  帕格用大拇指朝大門口一指。「諾德勒告訴我說,某種新條例迫使您出租這所房屋。」

  「這影響不到象你這樣的房客,我可以向您保證。您願意不願意訂一個兩年的合同?我很願意。」

  「可是那個條例是什麼內容?」

  雖然他們單獨呆在一個空房裡,羅森泰爾還是扭過頭去左右望瞭望,然後壓低聲音說:「嗯——這是個緊急法令,您要知道。我肯定它最後是會取消的。事實上有一些地位很高的人已經向我作了保證。但在這段時間內,這個產業很可能被託管,可以不經我同意隨時出售。可是,假如有一個享有外交豁免權的房客借住,這地方就不會被託管了。」羅森泰爾微微一笑。「因此租金比較便宜,中校先生!您瞧,我什麼也不瞞您。」

  「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您幹嗎不把這些東西賣掉離開德國呢?」

  猶太人眨巴一下眼睛。他臉上仍保持著愉快和高貴的神情。「我的家族在這兒立業已經有一百多年歷史了。我們提煉白糖。我的孩子們都在英國上學,可我妻子和我在柏林覺得相當舒服。我們都是在柏林生長的。」他歎了口氣,環顧一下他們坐著的圖書室(房間鑲嵌著花梨木護牆板,十分舒適),繼續說道:「目前的情況比起一九三八年來要好一些。那時候真是糟糕透了。要是不發生戰爭,情況准會很快好轉。有幾個高級官員鄭重地跟我談過。他們都是我的老朋友。」羅森泰爾遲疑一下,又加了一句:「元首對國家作了不少貢獻。否認這一點是愚蠢的。我經歷過其他困難時期。一九一四年我在比利時受過傷,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一個肺。誰的一生都少不了受磨難。」他把兩手一攤,優雅地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維克多·亨利說:「嗯,亨利太太很喜歡這所房子。可我不願意乘人之危。」

  「您做的恰恰相反。您現在應該明白了。兩年?」

  「先訂一年怎樣,到時候再續訂?」

  羅森泰爾馬上站起來伸出一隻手。亨利也站起來,跟他握了手。「咱們本來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的,」羅森泰爾說,「可是我們離開的時候把酒櫃都搬空了。在一間空房子裡,酒是擱不住的。」

  頭一天晚上,亨利夫婦睡在羅森泰爾家又大又軟的床上,覺得有點異樣。可是幾天以後他們就習慣了,忙著佈置一種新的生活。通過掮客的介紹,他們從一個職業介紹所裡雇到一個女僕、一個廚師和一個男僕兼司機,他們都是頭一流的用人,可是在亨利看來,他們都是安插進來的特務。他檢查了屋內的電線,看看有沒有竊聽器。但他不熟悉德國的設備和線路,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儘管這樣,他和羅達談論一些擔風險的事情時總是到草地上去散步。

  轉眼過了兩個星期。他們在新歌劇首演式上又看見一次希特勒,這次距離比較遠。希特勒在一個漆成深紅色襯著錦緞的包廂裡,他身上的白領帶和燕尾服仍舊嫌大,那派頭真有點象查利·卓別林扮演的衣冠楚楚的流氓,儘管他神情嚴肅,用一種僵硬的姿勢頻頻行禮,而一些美麗的婦女和要人模樣的男子都拚命向他鼓掌歡呼,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尊敬地瞪著他。

  大使館為亨利夫婦舉辦了兩次歡迎會,一次在代辦家裡,另一次在福萊斯特上校的住宅裡,他們在兩次酒會上結識了不少外國外交官和德國要人:實業界、藝術界、政界和軍界的重要人物。羅達在社交上大顯身手。經過總理接見前那場虛驚之後,她給自己添制了大量華貴的衣服。她穿了新裝更是豔麗動人。她的德語越說越好。她喜歡柏林和柏林的人民。德國人意識到這一點,就對她特別親切,雖然使館裡也有人憎恨納粹制度,看見她對納粹分子那麼親切,不免覺得吃驚。在這些酒會上,帕格看去真有點象一隻熊,默默地站著,除非先有人跟他說話他才答腔。可是羅達的成功把他的缺點遮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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