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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炮戰仍在繼續,大地震顫著。乾燥的沙子撒到紙上,於是整個窯洞就發出令人討厭的沙沙聲,好像有千百隻昆蟲在蠕動著。

  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羅夫決定睡在外面,睡在鋪開的雨衣上。命令下達了:要穿著衣服睡覺。密列西耶夫只是松了一下假腳上的皮帶就仰面躺下了。他望著天空,天空好像在爆炸的微紅色閃光中顫抖著。彼得羅夫一會兒就睡著了。在睡夢中他打著鼾聲,嘟噥著什麼,咀嚼著,吧嗒著嘴,像個嬰兒一樣蜷成一團。密列西耶夫把自己的軍大衣蓋在他身上。他覺得自己睡不著,就站了起來,由於潮濕他微微弓著身子,為了暖和暖和身體,他又做了幾節劇烈的體操,然後就坐到了一個小樹墩上。

  瘋狂的轟炸已經停息了。只是炮兵連偶爾在這兒,偶爾在那兒毫無目標地放幾個連珠炮。幾枚偶然飛來的炮彈從頭頂嗖嗖飛過,然後在機場附近的什麼地方爆炸了。在戰爭中這種所謂的冷彈嚇不著任何人。阿列克謝甚至對爆炸瞧也不瞧。他在觀察戰線。在黑暗中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甚至現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戰線上仍然進行著不停的,緊張嚴酷的戰鬥。在熟睡的大地上燃遍了整個地平線的紅色火光也證明了這一點。戰線上方閃爍的是信號彈的火光:微藍的閃著磷光的是德國人的,而有些發黃的是我方的。不是在那兒,就是在這兒,一股急速的火苗飛馳而來,一瞬間在大地的上空掀開了夜幕,接著就傳來一陣沉重的爆炸聲。

  這時聽到了夜間轟炸機的嗡嗡聲。整個戰線馬上被曳光彈五顏六色的珍珠般的亮光照得通明。速射高射炮的連射就像一滴滴血珠一樣突然迸發開去。大地又一次顫抖著,鳴響著,呻吟著。然而這一切並沒有驚嚇住在白樺樹底下嗡嗡叫著的金龜子。在樹林深處貓頭鷹用人類一樣的聲音尖叫著災禍的來臨;在下面的山谷裡,在灌木叢中,一隻夜鶯從白天的恐懼中恢復了常態,它先是膽怯地,好像是在試著嗓音或者是在調著樂器,然後放開歌喉,使出全身力氣啼唱著,唱得上氣不接下氣。其他的夜鶯同它鳴和著。於是,這片緊靠前線的整個樹林都鳴叫起來,充滿了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悅耳的歌聲。庫爾斯克夜鶯確實名不虛傳,馳名全世界。

  現在夜鶯在樹林裡發狂地叫著。阿列克謝聽著夜駕的啼叫,他無法入睡。明天他面臨的不是委員會的考驗,而是死亡的考驗。但是他想的不是明天,不是臨近的戰鬥,不是可能的死亡,而是在卡梅欣郊外曾經為他們唱歌的那只遙遠的夜駕,「他們的」夜鶯,想著奧麗雅和故鄉的小城。

  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了。炮火的轟鳴漸漸淹沒了夜鶯的啼叫。一輪巨大血紅的太陽勉強穿過射擊和爆炸形成的煙雲,慢吞吞地在戰場上空升了起來。

  4

  庫爾斯克弧形區的戰鬥變得激烈起來。德軍的初步計劃是用強大的坦克力量發動迅猛的攻擊,摧毀庫爾斯克南部和北部的我方基地,緊縮鉗形攻勢,包圍全部庫爾斯克的紅軍集團軍,在那裡形成一個「德國人的斯大林格勒」。可是這個計劃很快就被頑強的防禦打亂了。德軍司令部在最初的幾天就開始明白,它是無法突破防線的,即使是突破了,德軍的傷亡也會很大,就不會再有力量縮緊鉗形攻勢。但是停止行動為時已晚。希特勒抱有的很多的幻想——戰略的、戰術的、政治的——都同這個戰役有關。雪崩開始了,它朝山下沖了下來,而且範圍越來越大,席捲了路上碰到的一切,而那些發動它的人卻無力去阻止它。德軍推進了幾公里,就損失了幾個師團和幾個軍團,損失了幾百輛坦克和幾百門大炮,還有幾幹輛汽車。進攻的軍隊流著血,勢力日益減弱。德軍司令部清楚地意識到,它已經不可能阻止事態的發展了,所以它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後備力量投到戰鬥最激烈的地方。

  蘇軍統帥部讓固守這裡防線的主力部隊擋住了德軍的進攻。它看到德軍的進攻在日益增強,就把自己的後備力量保存在後方,等待敵人的進攻力量消耗殆盡。正如密列西耶夫後來所知道的那樣,他們團掩護的部隊是進攻部隊,而不是防守部隊。所以在最初階段,不論是坦克手們,還是與之相聯繫的殲擊機飛行員們,都僅僅是這場偉大戰鬥的旁觀者。當敵人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到戰鬥中的時候,機場的二級戰備狀態解除了。機組人員被允許睡在窯洞裡,晚上甚至還可以脫掉衣服。密列西耶夫和彼得羅夫重新裝飾了他們的房間。他們扔掉了印有女電影明星的明信片和異鄉的風景照片,撕掉了德國馬糞紙和包裝紙,用針葉和剛折下來的白樺枝裝飾了牆壁。於是他們的地洞再也不會由於落下沙子而嘩嘩作響了。

  一天早晨,當明媚的陽光透過了沒拉上的門簾照射到窯洞那鋪滿針葉的地板上的時候,兩位朋友還在牆壁上鑿出的壁床上伸著懶腰。這時,小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後就聽到了在前線顯得非同尋常的一個詞:「郵遞員!」

  兩個人都猛地掀開了被子。但是,在密列西耶夫扣著假腳的時候,彼得羅夫已經追上了郵遞員,興高采烈地拿著兩封阿列克謝的信回來了。這是母親和奧麗雅的來信。阿列克謝從朋友的手裡搶過信,可是恰恰這時機場上不停地敲起了鋼軌,機組人員被叫到了飛機前。

  密列西耶夫把信往懷裡一揣,馬上就忘掉了它們。他跟著彼得羅夫沿著林中踩出的小路朝停放飛機的地方跑去。他拄著手仗,稍微有點搖晃著,但跑得很快。當他跑到飛機前的時候,馬達的蒙布已經掀開了,機械師——一位臉上有麻點的,可笑的小夥子——急不可待地在飛機旁轉來轉去。

  馬達吼叫起來。密列西耶夫看了看「六號」機,裡面坐著飛行大隊長。切斯洛夫大尉把他的飛機開到了林中空地上。他在駕駛室裡舉起了手,這意思是說:「注意。」馬達吼叫著,倒伏在地上的草被風吹得泛白,白樺樹上的一團團綠葉迎風招展著,準備和枯枝一起從樹林裡掙脫出去。

  還是在路上的時候,有幾個飛行員追過阿列克謝,其中的一個向他喊著說:坦克手們已經轉入了進攻。這就意味著,現在飛行員面臨著這樣的任務:負責掩護坦克兵穿過被大炮炸毀的、翻了個底朝天的敵人陣地,清除障礙,保護進攻的坦克兵的上空安全。守護空中嗎?反正一樣。在這種緊張的戰鬥中這不會是徒勞無益的飛行。在天空的那邊早晚都會遇到敵人。這就是較量能力的地方,這就是證明他不比其他任何一位飛行員差的地方,這就是證明他達到了目的的地方!

  阿列克謝內心激動不安。然而這不是對死亡的恐懼,甚至不是最勇敢,最冷靜的人所固有的那種危險感。使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些事:軍械員會不會檢查機槍和火炮;沒有試過的新航空帽裡的擴音器會不會出毛病;彼得羅夫會不會落後,他參加戰鬥的時候會不會蠻於;手杖在什麼地方——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送的禮物會不會丟失:甚至還擔心著:會不會有人把他倉促間忘在桌子上的小說拿走了,昨天他讀到了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想起他還沒有和彼得羅夫告別,所以他只好從駕駛艙裡向他揮了揮手。但彼得羅夫沒有看見。僚機駕駛員那罩在皮制航空帽裡的臉激動得泛出紅暈。他急切地注視著隊長那舉起的手。手放了下去。駕駛艙關上了。

  第一飛行小隊的三架飛機在起跑線上呼呼作響,飛機開動了,跑了起來;第二小隊緊隨其後;第三小隊也開始行動了。現在,第一批飛機飛上了天空。密列西耶夫的那個小隊跟在它們後面滑翔起來。平坦的大地已經在下面左右搖晃起來。趁第一飛行小隊還沒有在視野中消失,阿列克謝就把自己的小隊同它連成一排,後面的第三小隊緊跟著飛來了。

  這就是前沿陣地。從上俯視,被炮彈炸得斑斑駁駁、傷痕累累的大地好像是被一場暴雨沖洗過的泥濘的道路。挖掘出的戰壕通道上,小小的掩蔽所上和碉堡上裸露著一根根原木和破碎的磚瓦。整個破爛不堪的谷地上黃色的火焰時燃時滅。這就是偉大戰役的戰火。從上俯視所有這一切像玩具一般地渺小怪誕。簡直難以置信,下面的一切都在燃燒著,怒吼著,顫抖著。死神在千瘡百孔的大地上,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遊蕩著,它的收穫甚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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