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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要到克里姆林宮去。」他看了一眼手錶,對少校說,「預訂一架六人坐的往斯大林格勒去的夜班飛機,在上波格洛姆那雅降落。」說完之後,迅速離開了,同出來時那樣快。

  少校立刻訂了飛機。他想起了密列西耶夫,攤開雙手,說:

  「您不走運,我們要飛走了。您不得不等待。您有住的地方嗎?」

  少校覺得,一分鐘以前,這個非同尋常的來訪者那黝黑的臉上還露出執拗、倔強的神情,而現在卻顯出了深深的失望和疲倦。這使他不得不改變了決定。

  「好吧……我瞭解我們首長,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在官方用的公文紙上寫了幾句話,把紙條放進信封裡,又在外面批註道:「致幹部處處長。」他把信遞給密列西耶夫,握著他的手說:

  「我衷心祝您成功!」

  公文上寫著:「阿·密列西耶夫上尉被司令接見過。對他要特別關心。盡一切可能幫助他返回空軍飛行組。」

  過了一小時,留著小鬍子的大尉帶著密列西耶夫走進了將軍的辦公室。身體肥胖、眉毛堅硬淩亂的老將軍看了看公文,抬起那雙淡藍色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看了看飛行員,微笑著說:

  「已經去過那裡啦!……真快,真快!看來我派你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你是生氣了。哈——哈——哈!」他轟然大笑著,「好樣的!我看得出你是個優秀的飛行員。地面維護營也不去,倒像是受了侮辱……有意思!……我拿你怎麼辦呢?舞蹈家,啊!如果你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腦袋也該搬家了。為什麼我這個老傢伙派你去了?不過,誰知道你呢,在這場戰爭中我們的孩子足以讓全世界都驚奇不已……把公文給我。」

  將軍用藍色鉛筆漫不經心地在公文上寫道:「派往訓練學校。」他的字體很難辨認,而且每個字都不寫完,但密列西耶夫卻用顫抖的雙手拿起了公文。他在桌旁就讀了一遍,然後在樓梯間的平臺上,後來在下面,在入口處檢查通行證的哨兵旁,在有軌電車裡,最後站在雨中的人行道上又把它讀了一遍。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明白,這幾個隨隨便便寫出來的字對他意味著什麼,有著何等的價值。

  這一天,阿列克謝高興地賣掉了手錶——師長的禮物——在市場上買了各種食品和一瓶葡萄酒,又給安紐塔打電話,請她想辦法在後方撤運站跟別人調換一兩個鐘頭的班,又邀請那對老夫婦,為了慶祝他的偉大勝利而大擺宴席。

  8

  訓練學校坐落在莫斯科郊外蘇聯國防及航空化學建設促進會一個不大的飛機場旁邊。在那些慌亂的歲月裡,這裡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斯大林格勒戰役中空軍要做的事很多。伏爾加河要塞的上空總是被火焰和爆炸發出的褐色煙霧籠罩著,而且天空逐漸變成了連綿不斷的巨大戰役的空戰競技場。雙方都損失慘重。戰鬥著的斯大林格勒不斷地向後方要飛行員、飛行員、飛行員……所以訓練學校的工作特別繁忙。剛從醫院出來的飛行員需要在這裡訓練一下,而從後方來的,迄今為止只駕駛過民航飛機的飛行員卻要在這裡重新學習駕駛新型戰鬥機。形狀像蜻蜓的「小耳朵」和「小鴨」訓練機佈滿了狹小的飛機場,就像蒼蠅落在沒有收拾過的餐桌上一樣。從日出到日落它們都在飛機場上空嗡嗡叫著,無論你何時瞧一眼那被機輪縱橫劃過的機場,總能看見有人在起飛或是在降落。

  訓練學校的參謀長個子不高、臉色鮮紅、身體敦實,眼睛因失眠而變得通紅。他氣哼哼地看了密列西耶夫一眼,仿佛在說:「哪個鬼東西把你派來的?嫌我這兒的事還少嗎?」於是從密列西耶夫手中奪走了那疊帶派遣證和批條的公文。

  「他要是對我的腳找茬兒,就會把我趕走。」阿列克謝一邊想著,一邊擔心地看著中校寬寬的臉龐上褐色的鬍鬚。它們因為好久未刮已經發鬈了。就在這時有兩個電話同時叫中校過去接。他用肩膀把一隻聽筒頂到耳旁,對著另一個聽筒生氣地說著什麼,與此同時眼睛快速地掃了一下密列西耶夫的證件。他大概只讀了其中的一個將軍的批語,因為他沒有放下話筒,馬上就在證件上寫道:「第三訓練隊。那烏莫夫中尉。請予以編入。」然後,他放下兩個話筒有氣無力地問:

  「物品證呢?糧證呢?沒有?大家都沒有。我知道,我知道這些老生常談。什麼醫院啊,混亂啊,顧不上啊。那我怎麼養活你們?去寫個報告,沒有證件我決不下命令。」

  「是,寫個報告!」密列西耶夫立正,行了個軍禮,愉快而簡潔地答道,「可以走了嗎?」

  「走吧!」中校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可突然又傳來他兇狠的吼聲:「站住!這是什麼?」他指著沉重的包金手杖——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禮物。心情激動的密列西耶夫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把它忘在角落裡了。「這是什麼紈絝子弟的東西!把手杖扔掉!這不像個軍隊,倒像茨岡人的流浪隊!或者像某個城市的公園:又是手杖、又是行杖、又是司的克、又是馬鞭……過不了多久就得在脖子上佩帶護身符,把黑貓帶進駕駛室了。以後不要讓我再看見這個沒用的東西。紈絝子弟!」

  「是,中校同志!」

  雖然前面有那麼多困難和不便:要寫報告、對脾氣不好的中校解釋丟失證件的情況;雖然由於學校學員太多,人流不斷地穿行於學校之間,以至於學校秩序混亂,而且學校裡吃得並不好,學員們往往是剛吃了午飯就想立刻吃晚飯;雖然擁擠不堪的、臨時改為飛行組第三宿舍的中學大樓裡管道壞了,屋裡特別地冷,阿列克謝第一天晚上一整夜都在被窩裡和皮外套下打顫——但是他在這種忙亂和這種種不便中,卻覺得自己猶如一條躺在河灘上快要憋死的又被海浪沖回到大海中的魚兒一樣。他喜歡這裡的一切,就連這種露營似的住所的種種不便之處也在提醒他,他即將實現自己的理想了。

  親切的環境,穿著破舊粗糙的制服和在戰爭中退了色的皮大衣及狗皮靴的、皮膚曬得黝黑的、聲音沙啞的、親切而快活的人們;散發著航空汽油那微甜而又刺鼻的氣味、處處是熱馬達的吼聲和正在飛行的飛機發出的均勻。讓人心安的轟鳴聲的親切的氛圍;穿著油漬斑斑工作服的、累得快要站不住的機械師;曬成古銅色的、怒氣衝衝的指揮官;氣象亭裡面頰徘紅的年輕姑娘;指揮所的小炕上那一層暗藍色的煙霧;蜂鳴器的嘎嘎聲和刺耳的電話鈴聲;食堂裡將上前線的人們將勺子拿去作紀念而造成的勺於短缺的情景;用五顏六色的鉛筆畫成的在空中思念女友的年輕人的漫畫式的「戰報」;被機輪和機尾縱橫刻畫的機場上褐色的爛泥巴;夾雜著俏皮話和航空術語的快樂交談——所有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永遠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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