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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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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呀,念呀,簡直就是寫你。」政委毫不讓步。 密列西耶夫讀了一遍。文章講述的是俄國軍事飛行員,瓦連裡揚·阿爾卡其耶維奇·卡爾波維奇的故事。中尉卡爾波維奇在德軍陣地上空飛行時,一條腿被敵人的杜姆彈炸傷。他拖著一條炸爛的腿,硬是駕著自己的「法爾曼」型座機穿過前線,降落到自己的陣地上。他的腿被截去一隻,但是年輕的軍官不願離開軍隊。他發明了一種結構獨特的假肢,長久不懈地做體操,訓練駕駛操作,由於這樣他在戰爭的後期又重返軍營。他在一所空軍飛行員學校任檢查員,據文章裡說,有時甚至「駕著自己的座機騰飛上天,去歷險」。他曾獲得軍官「喬治」勳章。他在俄國空軍服役期間,成績卓越,一直到他因飛機失事而去世。 密列西耶夫將這篇文章讀了一遍、兩遍、三遍。照片上的這位面色疲倦而又果斷的瘦精精的青年中尉略帶緊張,但總體上還是氣宇軒昂地微笑著。全病房的人都鴉雀無聲地注視著阿列克謝。他把頭髮撓得亂蓬蓬的,目不轉睛地看著文章,用手摸到床頭櫃上的鉛筆,認真仔細地把它框起來。 「讀完啦?」政委狡黠地問。阿列克謝沒吭聲,眼睛仍舊在字裡行間掃來掃去。「喂,你說說看!」 「他嘛,只少了一隻腳。」 「你呢,是蘇維埃人呀。」 「他駕駛的是『法爾曼』機。難道那是飛機?那是個樓架子,駕著它怎麼飛不起來呢?上面的操縱裝置既不需要手腳靈活,也不需要手腳敏捷。」 「可你是蘇維埃人呀!」政委仍不讓步。 「蘇維埃人。」阿列克謝機械地重複了一遍,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篇文章,頃刻他那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紅暈來,他用驚喜的目光環顧著大家。 睡覺時阿列克謝把雜誌塞到枕下,塞過之後他就回憶起來,小時候他爬到和兄長們同睡的高板床上,他也是這麼把一隻醜兮兮的短耳朵小熊塞到枕下的,那是母親用一件舊的絨布短衫為他縫製的。想到這裡他一下子吃吃笑起來,笑得全屋的人都聽見了。 夜裡他沒合眼。病房裡的人都進入了夢鄉。葛沃茲捷夫在床上翻了一下,弄得彈簧吱吱咯咯地響。斯捷璠·伊萬諾維奇的鼾聲像瞿瞿的哨聲,似乎他的體內要炸裂了一般。政委偶爾翻身的時候,透過牙縫在靜靜地呻吟。這一切阿列克謝均未聽見。他不時地拿出雜誌,就著微弱的過夜燈光看著中尉那張笑吟吟的臉。「你真不簡單,你到底幹成了。」他想著,「對我雖是十倍的困難,你瞧著吧,我不會甘拜下風的。」 夜間政委突然沒有了聲息。阿列克謝欠起身來看見他躺在那裡面色慘白、神情安詳,好像已經斷氣。飛行員抓起小鈴擋瘋狂地搖起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帽子也沒戴、滿臉惺松、披頭散髮地就跑進來了,幾分鐘後主治醫生也被喚來了。給他搭脈、給他打強心針、往他口中插氧氣管。這次搶救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有時病人似乎是毫無希望了。但是最後政委還是睜開了眼睛,微弱地、幾乎不可察覺地對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笑了笑,輕輕地說: 「請原諒,我讓您受驚了,還是虛驚一場。我壓根就沒走到地獄,所以除雀斑的油膏沒帶來。所以嘛,親愛的,毫無辦法,您只好讓您的雀斑出出風頭嘍。」 幾句笑話讓大夥兒的心裡輕鬆了許多。這棵橡樹的確堅實,這樣的風暴他是能經受住的。主治醫生走了,哢嚓哢嚓的皮鞋聲漸漸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助理護士也走了,只有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呆在這裡,側身坐在政委的床上。病人們又睡著了,密列西耶夫也閉目躺著,卻琢磨著假肢的事情。起碼可以用皮帶把假肢拴系在飛機的腳蹬操縱上。他記得曾在航空俱樂部聽過教官(內戰時期的老飛行員)說過一個短腳飛行員把一塊木墊綁在腳蹬板上的故事。 「老兄,我不會甘拜下風的!」他向卡爾波維奇發誓,「要飛,一定要飛!」他的腦海裡反復出現這句話,驅走了他的睡意。他靜靜地躺著,閉著雙眼。別人可能認為他已進入夢鄉,做夢發笑呢。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段談話,這席話他在以後生活困苦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想起過。 「唉,您這是幹什麼呀,幹什麼呀?疼得這個樣子了還說笑逗樂的。我一想到您病成這樣,我的心都涼了。為什麼您拒絕單人病房呢?」 似乎說這話的不是病房護士,不是那個嫵媚、和藹,有些超凡脫俗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而是一個充滿激情和抗議的女性。她的話語裡飽含痛苦,也許還含有一種更深的情感。密列西耶夫睜開雙眼。頭巾遮住了小燈發出的暗淡的光,他看見了枕頭上政委那張蒼白浮腫的臉和一雙安詳而柔和閃光的眼睛,他還看見了護士溫柔的女性側影。一束從背後反射來的燈光把她一頭蓬鬆的褐發映得發光。密列西耶夫儘管知道不該偷看,但是他的目光怎麼也不能從她身上挪開。 「唉呀呀,小護士,都淌眼淚了呢,這可不好啊!大概我們要吃安眠藥了吧?」政委像對小姑娘一樣對她說。 「您又在取笑人了。您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您是個怪人,懂嗎,是個怪人。該哭的時候反而笑;都自身難保了反而安慰別人。我心愛的人兒,心愛的人兒,您聽著,您不該這樣對待自己!」 她垂著頭默默地哭了好久。政委憂鬱而憐愛地望著她那在白大褂裡抽搐的瘦弱的肩頭,說: 「遲了,遲了,親愛的。個人大事我總是拖得太久,總是騰不出時間,如今呢,一切都太遲了。」 政委歎了一口氣。護士挺了挺腰,那雙噙滿淚珠的眼睛殷切期待地注視著他。他笑了笑,又歎了一聲,然後用一向友善、不無戲謔的腔調繼續說: 「乖孩子,聽我講個故事吧,是剛剛想到的。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發生在內戰時期的土克爾斯坦境內。我們的一個騎兵隊拼命追擊巴斯瑪契匪幫,結果誤入一片沙漠之中。馬匹是俄羅斯產的,不適應沙地,開始一匹一匹地跌倒。這下我們都成了步兵。是的,指揮官於是決定:扔掉馱物,光帶武器步行向一個大城市進發。可是離城大約有一百六十公里呢,而且是在光禿禿的沙漠上行走。乖孩子,你能想像嗎?我們走呀走呀,走了一天、兩天、三天。驕陽似火,乾渴難忍,嘴唇開始乾裂。空中是熱騰騰的沙塵,腳下是沙沙發響的沙土,撲到牙齒上嘎嘎作響,飛進眼裡又癢又痛,鑽進喉嚨裡又憋又問。唉,實在又累又乏。有人倒在沙地上,激起一層層沙子,把臉貼到地上躺著。我們的政委叫瓦羅京·雅可夫·巴甫洛維奇。外表上他是個文弱的書生,原先是一個歷史學家,可實際上他是一個堅強的布爾什維克。他似乎應該是第一個跌倒的,可是他卻邊走邊鼓勵鞭策大家,他說:『近了,快了。』對那些躺下來的,他晃悠著手槍說:『起來!不然我斃了你!』 「到了第四天,離城只有十五六裡了,人們精疲力竭。我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醉漢。身後的腳印一深一淺,像受傷的野獸的足跡。忽然我們的政委唱起歌來,他的嗓子又尖細又蹩腳,唱的又是一支舊軍隊裡的古裡古怪的歌:『褐斑馬呀,大角羊呀……』可我們也跟著應和,唱起來。我下了命令:『齊步走!』就一二一地叫著口令。也許你也不信,隊伍走得挺輕鬆。這支歌唱完之後又唱起第二支歌、第三支歌。您要知道,親愛的小護士,我們是在那麼炎熱的地方用乾裂的嘴唱著!一路上,我們把知道的歌都唱了一遍,最後我們都走到了目的地,沒有一個人留在沙漠裡……您瞧,這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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