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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敞著大褂,也沒戴他平素一向戴的白手套,站在門旁。他不願聽任何辯解就開始狂暴地大罵,跺著腳。他發誓要把全病房的蠢貨統統攆走,他一邊罵著、喘著粗氣,一邊走了,似乎他沒有理解所發生事情的含義。過了一會兒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進病房,她神情沮喪,雙眼也哭紅了。她剛剛挨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狠狠一頓訓斥。可是她一看見政委一動不動地瞪著眼睛躺著,枕在枕頭上的臉發青,毫無血色,就立刻向他奔去。

  晚上他的病情惡化了。給他注射了強心劑,給他吸氧,他還是好久沒有清醒。可是一醒來,政委就努力向俯身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氧氣袋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微笑,並且開玩笑道:

  「別擔心,小護士,我即使到了地獄也會回來的,我要將那邊女鬼除雀斑的藥方給您帶來呢。」

  看著這個身材魁梧、力大無比的人那麼頑強地與疾病進行艱苦的鬥爭,又一天天地虛弱下去時,大家心裡真不是滋味。

  8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也一天天地虛弱下去。在另一封信裡,他甚至告訴「氣象學中士」(現在他確信她是他唯一能訴說痛苦的人):大概他已經不能離開這裡了,這樣倒好些,因為沒有腳的飛行員,就等於是沒有翅膀的鳥兒。它要是活著,啄食還行,可是要想飛那是做夢。他說他不想變成沒翅膀的鳥兒,他準備平靜地迎接最壞的結局,但願它能快些到來。這樣寫信是很殘酷的:因為姑娘在通信的過程裡承認,她對「上尉同志」早已傾心,若不是他遭受這般痛苦,那她是絕不會向他承認的。

  「想嫁人,我們男人如今可值錢呐。腳對她來說不過是多一些配給證罷了。」總是自信的庫庫什金刻薄地解釋道。

  然而阿列克謝明白當死神在他們頭頂上呼嘯時,他的臉色是多麼地蒼白。他知道,事情並不這麼簡單。他也知道姑娘讀到他那封憂傷的坦誠的信會多麼痛苦。他連「氣象學中士」的名字也不知道,卻仍舊向她訴說自己鬱鬱寡歡的情思。

  對所有的人政委都能找到鑰匙,但是唯有阿列克謝未予理睬他的把戲。阿列克謝手術後的第一天病房裡出現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大夥開始朗讀。阿列克謝明白這是念給誰聽的,可是這對他的安慰甚少。保爾·柯察金是他從小就欽佩的。他是他喜愛的英雄之一。「不過柯察金可不是飛行員啊,」阿列克謝想,「難道他能體會『想飛上天而得了病』的滋味嗎?!要知道奧斯特洛夫斯基在病榻上寫作的時候,並不是全國的男男女女都在作戰,也沒有連流鼻涕的小孩都站在箱子上旋磨炮彈啊——他們個子那麼矮,連機床也夠不著。」

  總而言之,這本書在這種情況下並沒有奏效。於是政委開始迂回運動。仿佛出於無意識,他講述了另一個人,儘管雙腳癱瘓了卻能完成重大的社會工作。對世界上一切都感興趣的斯捷璠·伊萬諾維奇驚歎起來。他自己就回憶起他們家鄉一位只有一隻手的醫生,區裡的頭號醫生,又能騎馬,又能找獵,打獵的時候用一隻手開槍,粒粒子彈擊中獵物的眼珠子。這時政委又想到已故的科學院院士威廉斯①,他是因為農耕站的事而認識他的。這個人半身癱瘓,只用一個手幹活,仍舊領導著一個研究所,進行規模宏大的工作。

  ①威廉斯,蘇聯傑出的土壤學家、農學家。

  密列西耶夫一邊聽一邊冷笑:思考呀,說話呀,寫作呀,發命令呀,治療呀,甚至打獵呀,沒有腳當然可以,可他是個飛行員,是個天生的飛行員。從他作為小孩看守瓜田的那天起,他就想做個飛行員。那天在瓜地裡(瓜地乾裂,瓜葉也已枯黃,一個個馳名伏爾加的又大又圓的花皮西瓜躺在瓜地裡),他先是聽到,繼而又看見一隻小小的銀色蜻蜓,在陽光下閃閃點點震動著雙重翅膀,高高地在灰濛濛的草原上朝著斯大林格勒方向飄然而過。

  從那時起他要當飛行員的幻想一直就沒有改變。在上課的課桌上,在做旋下的機床旁,無時不想。晚上,當全家人都入睡時,他就與李亞賓傑夫斯基①一起搜尋和搭救「契留斯金號」②船員,同沃陀比雅諾夫③一起將重型飛機降落在北極冰峰疊巒的冰層上,和契卡洛夫④一起開闢了無人探險的途經北極而到達美國的空中航線。

  ①李亞賓傑夫斯基,蘇聯著名飛行員,因救「契留斯金號」船員而獲「蘇聯英雄」稱號。

  ②「契留斯金號」,1933年蘇聯北極探險船隻,在朱柯特卡海觸冰沉沒。

  ③沃陀比雅諾夫,蘇聯著名北極飛行員。

  ④契卡洛夫,蘇聯著名飛行員。1937年完成由莫斯科途經北極到美國的不著陸飛行。1938年試機飛行失事身亡。

  共青團組織派他去遠東。他要在原始森林裡參加一座年輕的城市——阿穆爾河畔的共青團城的建設。即使到了那裡,到了原始森林裡,他還是帶去了自己飛行的夢想。他在建設者中間竟然尋覓到一撥像他一樣幻想從事令人羡慕的飛行職業的青年男女。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果真用自己的雙手在這座目前僅僅處於計劃中的城市裡建起了自己的航空俱樂部。當夜幕降臨、暮靄籠罩著巨大的建設工地的時候,所有的建設者早早地鑽進帳篷,關閉窗戶,門前用潮濕的樹枝點燃一堆煙火,來驅趕成堆成堆的蚊子和飛蟲——空中到處彌漫著它們那尖細的可惡的嗡嗡聲。就在這時,就在建設者們經過一天辛勞之後休息的時候,以阿列克謝為首的航空俱樂部的會員們,渾身塗滿了驅逐蚊子和飛蟲的揮發油,帶著斧頭、鎬頭,帶著鋸子、鐵鍬和炸藥向大森林裡進發。他們鋸樹伐木、炸掉樹墩、平整土地,他們要征服森林,整治出一塊機場空地。他們征服了森林,終於在密林深處開闢出一塊幾公里的飛機場地。

  就是從這個機場上阿列克謝第一次駕著教練機飛上了天,終於圓了兒時的夢想。

  後來進入空軍學校學習,自己也教授青年人。戰爭爆發的時候,他還在學校裡。為了參戰他不顧學校領導的勸阻,毅然放棄了軍官的職位,加入了作戰部隊。他一生的所有的志願,他所有的激情和喜悅,他所有對未來的憧憬,他畢生所有的真正的成就——一切都是與飛行聯繫著的……

  可是他們竟然跟他談論威廉斯!

  「他(威廉斯)又不是飛行員。」阿列克謝說道,轉身向牆。

  但是政委並未放棄「開啟」他的努力。有一天,阿列克謝像平常一樣冷淡、麻木不仁,他聽見政委低沉的嗓音:

  「阿遼沙,看看吧:這裡寫到你呢!」

  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把一本雜誌遞給密列西耶夫。裡面有一篇不大的文章,下面用鉛筆劃了線。阿列克謝匆匆掃了一眼加記號的地方,並未發現自己的姓名。這是一篇短文,說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的俄國飛行員的故事。雜誌上一個陌生的青年軍官的臉正對著阿列克謝,他留著鬈曲得像錐子的鬍子。船形帽一直壓到耳邊,帽子上嵌著一顆白色的帽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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