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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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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輕輕地響著。有許多樹脂的樹樁微燃著,飄散出一股煙,其味芬芳如熏香,且沒有刺激性。火焰時而熾烈,時而昏暗,金色的松樹幹和銀色的白樺樹身也一會兒從喧嘩的黑暗中出現在被照亮的範圍內,一會兒又退回到黑暗中。 阿列克謝不時地往篝火裡添些樹枝,接著又弄松果。杉木油味喚醒了他的記憶,那是忘卻已久的兒時情景……一間小屋,裡面堆滿了熟悉的東西,桌子在吊燈下面。母親穿著節日的衣服,晚禱回來時鄭重地從櫥子裡取出一個紙包,把它裡面的杉木果倒在一個小盆裡。全家人——母親、祖母、兩個哥哥和他這位最小的阿列克謝——都圍坐在桌子跟前,開始莊重地剝著硬果(這是佳節的美味)。大家都不出聲。祖母用發針摳,母親用飾針挖,她輕巧地咬破硬果,從裡面把果仁掏出來堆成了一小堆,然後把它們集攏在手心裡,一下子都送到隨便哪個孩子的嘴裡。這時,那個幸運兒的嘴上就能感覺到她的手上散發著的草莓肥皂氣味,那雙勤勞、不知疲倦的手是粗糙的。 卡梅欣……童年!在郊外街道上一座小屋裡,日子過得多麼美好! 森林喧嘩著,臉上熱熱的,可是背脊上卻有一陣刺骨的寒冷在襲上來。一隻貓頭鷹在黑暗中咕咕地叫,幾隻狐狸一陣陣地叫。一位饑餓、有病、困倦得要命的人是這座蒼莽森林裡唯一的人。他在篝火邊瑟縮著,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將要熄滅的、似乎是在相互使眼色的炭火。一條充滿著意想不到的危險和恐怖的未知之路伸展在他眼前的黑暗中。 「沒關係,沒什麼,一切都會好的!」這個人突然說道。在篝火深紅色的餘輝裡可以看出,他那顯出裂紋的嘴唇在對自己那遙遠的遐想微笑著。 9 在長征的第七天阿列克謝才知道,在那個暴風雪之夜,他聽到的遠處的戰鬥聲是從哪兒傳來的。 他實在是精疲力竭,在積雪漸漸融化的林中之路上拖著雙腳慢騰騰地走著,而為了能接著走下去,他不時地要停下來休息。春天已不是在遠處微笑,而是走進了這片禁上砍伐的森林,並帶著陣陣和煦之風,帶著透過樹枝、沖洗掉土堆和小丘上積雪的強烈的陽光,帶著傍晚才會有的烏鴉憂鬱的啼聲,帶著在路中暗褐色土塊上緩慢移動的豐滿的白嘴鴉,帶著蜂巢似的多孔的濕潤雪團,帶著雪融化時的耀眼水窪,帶著家釀麥酒的強烈氣味,這味道能使所有的生物都愉快得陶醉起來。 阿列克謝從小就喜歡這個季節,就連現在他還是貪婪地呼吸著這濕潤的醉人芬芳,雖然此時他在水窪裡拖拉著那穿著濕乎乎的、被水泡得發漲的長統皮靴的壞腳,還有饑餓與因疼痛和疲倦而幾乎要喪失的知覺。他詛咒著水注和粘雪及初春的泥濘。他已經不辨道路,不繞過水窪,一路摔著跤,跌趴下來,又站起來,重重地靠在手杖上,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積蓄著力量,然後再把手杖向前移並儘量多移動一些,繼續緩慢地往東走去。 林中之道在這兒猛然地拐了個彎,往左折。他就在這兒停下來,並愣住不動了。有個地方的路特別狹窄,兩邊擠滿了密密的小樹林,就在那裡他看見了幾天前越過他的那些德國汽車。兩株粗大的松樹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在這兩株樹旁邊就停有那輛像斧頭的裝甲車,它的散熱器紮在這兩棵樹中間。不過它已不再是像以前那樣白底帶圓點的了,而是紫紅色的,它低低地架在鐵圈上,因為它的輪胎被燒掉了;炮塔則倒在樹下的雪地上,像一種奇怪的蘑菇。裝甲車旁邊躺著三具屍體(它的乘員),這些死人都穿著油污的黑色短上衣,戴著布做的兜形帽。 兩輛越野汽車也被燒毀了,成了深紅色的,裡面燒得焦黑。它們跟那輛裝甲車緊貼在一起,停在被煤煙、灰燼和焦炭弄成黑色的雪上。在路的兩旁,在路邊的灌木叢裡,在水溝裡,到處都是躺得橫七豎八的德國士兵屍體。由此可看出:士兵們是嚇得到處亂竄的,甚至沒有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沒弄清楚死神用暴風雪之慢遮蔽著藏在每一棵樹、每一處灌木叢後面窺視著他們。有一具穿著軍服但沒有穿長褲的軍官的屍首被綁在一棵樹上,它的黑領綠色對襟上衣上別著一張字條,那上面寫著:「罪有應得」。稍往下一點是用黑色鉛筆添補的一個很大的「狗」字,筆跡是另外一個人的。 阿列克謝久久地看著這激戰之地,尋找某些可吃的東西。他只在一處發現有麵包幹,它已被烏啄食過,存放了好長時間並開始發黴,還被踩進了雪裡。他把這麵包於拿到嘴邊,貪婪地吸著黑麵包的酸味。他恨不得把這塊麵包幹整個兒地塞到嘴裡,不斷咀嚼、咀嚼,咀嚼這一大塊香噴噴的麵包。但是阿列克謝把它分成了三份,兩份深藏在褲口袋裡,一份搓成碎片,接著就像吸吮冰糖似地吸吮這些碎屑,極力延長這種享受。 他又環繞戰場一周。就在這時,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遊擊隊應該就在這兒的什麼地方,就在附近!灌木叢中樹林周圍那些發暗的雪不就是他們的腳印嗎!或許他在屍首堆裡徘徊的時候已經被他們發覺,也許有一位遊擊隊偵察員正從松樹頂上、從灌木叢後面或是從雪堆後面監視著他。阿列克謝把雙手放在嘴跟前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喂,喂!遊擊隊!遊擊隊!」 使他驚奇的是,他發出的聲音是多麼地輕微無力。從密林裡傳來的回音同他的喊聲呼應著,把他那被樹於斷斷續續地反射過來的叫喊聲返送回來,甚至連這個回音好像也比他的聲音洪亮些。 「遊擊隊!遊一擊一隊!喂,喂!」阿列克謝坐在燒得烏黑的汽車和不做聲的敵人屍首中間的雪地上,大聲喊叫著。 他一面喊,一面凝神細聽。他喊得聲嘶力竭。他已明白,遊擊隊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搜集好了戰利品,早就離開了——再說,他們何必要留在這座沒人的密林裡呢!但是,他仍舊一直喊著,希望有奇跡出現,希望立刻有幾個大鬍子從灌木叢裡走出來(關於他們,他已聽說過很多),把他抬起來運走。他甚至可以休息一整天,一個小時,一切都由別人來安排,什麼也不用擔心,也不必著急往哪兒去。 只有森林用斷斷續續的響亮回聲來答覆他。突然,阿列克謝透過悅耳深沉的針葉林聲,聽見了一陣低沉而又密集的炮轟聲,它們一會兒清晰可辨,一會兒完全沉寂。或許是因為過分緊張而有如此感覺嗎?他全身振作了起來,好像遠處有一個很友好的召喚聲傳到了他這片荒涼的森林裡。但是他不相信自己的聽覺,又伸長了脖子坐了好一會兒。 不,他沒有受騙。濕潤的風從東方吹來,又帶來了一陣現在清晰可辨的槍炮聲,而且這槍炮聲不是懶洋洋的、稀拉拉的,不像最近幾個月來,雙方軍隊在堅固的防線上挖起戰壕、築起工事不慌不忙地投擲著互相騷擾的炸彈那樣,而是頻繁不斷地響著,仿佛有人在滾動著一堆沉重的卵石,或是不斷用拳頭去敲擊橡木桶的桶底。 全都明白了!是緊張激烈的戰鬥。根據炮聲判斷,前線大約遠在十公里處,那兒有什麼戰事發生了,有人在進攻,有人在拼命地射擊自衛。阿列克謝的臉頰上流著欣喜的眼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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