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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關係,沒關係,一切都會好的!」阿列克謝自我鼓勵著,仍舊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動著。他的腳越來越痛,他本人也明顯地虛弱下去。對這些他儘量不去注意。嘴裡無論是不斷咀嚼小塊嫩樅樹皮,還是微微有點苦的白樺樹嫩芽,或者是嚼爛得可以拉得很長的又軟又粘的菩提樹嫩皮,都已經欺騙不了胃了。

  到黃昏時他勉強走了五段路。夜間他在一株倒在地上的一大段半朽爛的白樺樹幹上,放了一些針葉和枯枝,燃起一大堆篝火。這段樹幹也在慢慢燃燒,火不旺卻熱乎乎的。這時他就在雪地上伸開四肢睡起覺來,並本能地翻著身,時而是身體的這一側,時而又是那一側,使全身都感到溫暖和生氣勃勃。他不時地醒來,向快要熄滅了的火堆上添加一些枯樹枝。火焰無精打采,還發出嘶嘶的聲音。

  半夜裡暴風雪大作。頭頂上的松樹開始搖晃起來,驚恐地喧囂著,呻吟著,嘩嘩地響著。強有力的雪紛紛地掃過路面,沙沙作響的黑暗在火焰上面跳起舞來。那火焰發出呼呼聲,冒著火星。但是暴風雪沒有驚醒阿列克謝,因為受溫暖的篝火保護,他睡得很甜、很沉。

  火能防禦野獸。在這樣的黑夜裡可以用不著擔心德國人,他們不敢出現在暴風雪的密林裡。疲倦的身軀在煙霧的溫暖中憩息著,不過即使在這個時候,已經習慣於像野獸那樣謹慎的耳朵仍能察覺每種聲音。黎明前暴風雪停止了,白茫茫的濃霧在黑暗中籠罩著寂靜的大地。這時阿列克謝卻感到:透過松樹梢上的聲響,透過落雪的沙沙聲,可以聽到遠處的戰鬥聲、爆炸聲、機關槍的連射聲和步槍的射擊聲。

  「難道是前線了嗎?這麼快嗎?」

  7

  晨風掃盡濃霧,在陽光下針狀的霜閃爍著,夜裡被鍍上銀白色的森林,似乎很高興它的這種突然變化。鳥兒感到春天正在走近,便開始啼叫起來,歌唱著,嘰嘰喳喳地叫著。這時候,無論阿列克謝怎樣凝神細聽,他也聽不見戰鬥的聲響,既聽不出槍聲,甚至也聽不出大炮的轟轟聲。

  雪從樹木上落下來就像散發出一縷縷白煙,在陽光下強烈地閃爍著。一滴滴厚重的春水,輕輕響著落在某處的雪上。春天!在這個早晨她如此斷然堅決地初次宣告自己的來臨。

  罐頭裡只剩下少得可憐的殘食——幾塊佈滿香噴噴的油脂的肉,阿列克謝決定早上就把它吃掉,因為他覺得要不這樣就站不起來了。他細心地用手指在罐頭裡刮了刮,手在它那鋒利的邊緣刮破了好幾處,可是他好像還覺得沒把油脂弄乾淨。他往空罐頭裡盛滿了雪,扒開將要熄滅的篝火的灰色餘燼,把這罐頭放在微微發光的炭上,然後心滿意足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這略帶一點肉味的熱水。他決定用這空罐頭來煮茶,於是就把它放進衣袋裡。喝熱茶!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發現,阿列克謝重新上路時精神振作了些。

  但是,等待著他的是一件極度失望的事:夜裡的暴風雪把道路完全埋沒了,暴風雪用一座座歪斜著尖頂的雪堆阻截了大路,閃爍著的淡藍色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雙腳陷在還沒有結凍的軟綿綿的雪裡,拔出來要花很大的力氣。手杖也陷進去了,真是無能為力了。

  快到中午了,樹陰變成了黑色,陽光透過樹梢打量著林中之路。到這時阿列克謝總共才走了近一千五百步路,卻累得筋疲力盡,以至於每往下走一步他都必須具有足夠的意志力。他累得搖搖晃晃,仿佛土地要從雙腳底滑走。他時常跌倒,有時在雪堆上靜靜地躺一會兒,把前額緊貼在咯吱作響的雪地上,然後站起來再向前移動幾步。他真想睡覺,真想躺下去瞌睡一會兒,什麼也不想,不動彈任何一塊肌肉。一切順其自然吧!他發愣著,身子東倒西歪,常常停下來,後來他咬痛嘴唇,使自己清醒起來,費勁地把腳拔出來再走幾步。

  最後他覺得再也不可能有一點力氣使他移動一步了,而且感到若是現在就坐下來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滿是憂愁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路旁邊有一棵枝葉繁茂的小松樹,他用最後的力氣走到小樹跟前倒在它身上,把下巴擱在樹梢的枝杈裡。壓在壞腳上的重量減輕了一些,人也覺得輕鬆多了。他躺在帶彈性的樹枝上,享受著安寧。他想躺得更舒服些,就把下巴緊靠在松樹的枝椏上,把腳一隻一隻地往回拽。它們由於不負載身體的重量,就很容易從雪堆裡掙脫出來了。就在這個時候,阿列克謝的頭腦裡又閃現了一個念頭。

  不錯,不錯!不是可以把這棵小樹砍下來,用它做成一根上面分叉的手杖嗎。先把手杖往前挪,再把下巴擱在這個椏杈上,把身體的重量移到它上面,然後就像現在這樣,再把腳朝前移。嫌慢嗎?是的,固然是慢,但是不會那樣累,而且可以繼續趕路,用不著等雪堆沉下去變硬實了再走。

  他就跪下來,用短劍砍下了小樹,去掉了樹枝,再用手帕和繃帶裹住樹枝椏,就試著上路。先把手杖挪到前面,再把下巴和手放在它上面,移動一步、兩步;重又挪動手杖,再又把下巴和手擱在它上面,重新移動一步、兩步。他一邊走,一邊數著步於,並給自己規定新的移動定額。

  假如有個人從旁邊看見他在密林裡用這種莫名其妙的方法趕路,從日出走到日落這麼長時間卻不過行了五公里,速度像甲蟲似的,大概會覺得很奇怪的。可是,森林裡空無人影,除了喜鵲沒有誰注意到他。連喜鵲這幾天來都確信這個稀奇古怪的、三條腿的、行動不靈的生物是沒有危險的,在他走近時也不飛走,只是不情願地從路上跳開,歪著頭,用好奇的黑珠子似的眼睛笑眯眯地望著他。

  8

  把手杖挪到前面,再靠在它上面,然後把腳移到它跟前……就這樣在雪路上他又拖了兩大。腳已經僵硬得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可是每走一步,身子卻感到劇烈疼痛。饑餓不再折磨他,腹部的痙攣和絞痛停止後又變成了一種經常性的隱隱作痛,仿佛空空的胃硬化了,因沒勁而翻了個個兒,擠壓著五臟六腑。

  休息的時候,阿列克謝總是用那把短劍剝下一些松樹嫩皮,用這些樹皮、白樺樹和菩提樹的嫩芽,還有柔軟的青苔來充饑,青苔是從雪下挖出來的。他把它們放在開水裡熬煮。用從雪融化的地方採集來的類似漆過的嫩葉團,煮成茶,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快樂。熱水使他的身子充滿了溫暖,甚至還產生了吃飽的幻覺。阿列克謝喝著有煙熏味和樹枝味的熱湯,好像整個地安下心來,也不覺得他的路是那樣漫長、可怕了。

  第六次夜宿他又安排在一株綠葉成蔭的樅樹底下,還在旁邊一個簇擁著許多樹脂的老樹樁上生起了篝火。據他推算,這個老樹樁應該可以燒一整夜。天還沒有黑,松樹枝上有一隻看不見的松鼠在忙碌著,它在松樹上吃松果,偶爾把空的和裂口的松果扔下來。阿列克謝這時候陷入在饑餓之中,所以對這小動物在松果裡找到什麼吃的東西也很感興趣。他撿起一顆松果,摳去還是完好的鱗皮,發現裡面有一粒黍子大小的單瓣果仁,像細小的杉木硬果。他用牙把它咬開,嘴裡感到有股杉木油的好味道。

  阿列克謝立即在周圍收集了幾顆完好的濕松果,把它們放在火邊,又往篝火裡加點樹枝。松果的毛豎起來時,他就把它們的果仁摳出來,放在手心裡搓揉一下,吹掉薄衣,然後把小果仁扔進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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