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四


  布洛克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朋友不僅風姿如玉、花容迷人,而且秀外慧中,同她交談實是一大樂事,可我又覺得談話難以進行下去,這不僅因為我這位交談對象的姓氏對我來說是陌生的,而且因為她對我提及的許多姓氏對我也是新的,而今正是他們組成了社交界的基本隊伍。另一方面,確實,雖說她願意聽我說古道今,我向她提到的許多姓氏對她也絕對地毫無價值,它們早已被忘記得一乾二淨,至少那些當時只因個人的功業而熠熠閃光的姓氏,不是某個名門貴胄家族共有的永恆的姓氏(少婦給她在一次晚餐上聽顛倒的某個姓胡亂按上個錯誤的出身,她很少知道這種名門貴胄確切的爵位),大多數姓氏是她從來都不曾聽說過的(不只因為她還年輕,還因為她不久前才來到法國定居,而且還不是馬上就得到接納),她在我退隱數年後才步入社交界,不知怎麼,我脫口說出勒魯瓦夫人的姓名,而我的交談對象幸虧有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一位老朋友向她獻殷勤才聽到說起過她。然而知道得不盡確切,我從這位故作高雅的少婦答話時那不屑一顧的神態中看出了這一點。她說:「知道,我知道勒魯瓦夫人何許人也,貝戈特的一位老朋友嘛」,那口氣就像是說「這是個我絕不願意讓她到家來的人」。我很清楚,德·蓋爾芒特夫人的那位老朋友作為完美無缺的上流社會人士,滿腦子都是蓋爾芒特精神,其特色之一是不要流露出挺重視貴族交往的樣子,他一定是覺得說「勒魯瓦夫人與所有的公主殿下、所有的公爵夫人都有交往」顯得太愚昧、太違背了蓋爾芒特精神,他寧肯說:「她挺滑稽。有一天她這麼回答貝戈特的話。」

  只是,對於不瞭解的人來說,從交談中獲得的這種情況卻相當於平頭百姓從報上看來的新聞,他們以自己訂閱的報紙為準繩,一會兒認為盧貝先生和雷納克先生是盜賊,一會兒又把他們捧成偉大的公民。對於我的交談者來說,勒魯瓦夫人是前一種類型維爾迪蘭夫人式的人物,名氣不那麼響,她那小圈子的範圍也只限于貝戈特一個人。況且,這位少婦還是出於純粹的偶然性聽到勒魯瓦夫人這個名字的最後一批女人之一。今天已經沒有誰知道勒魯瓦夫人是什麼人了,這再說也是十分合理的。勒魯瓦夫人曾引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那麼巨大的關注,然而,她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出現在後者的《身後回憶錄》的附錄裡。

  其實,侯爵夫人之所以沒有提及勒魯瓦夫人,並非只因為這一位生前對她頗不客氣,更因為在她死後,誰都無法對她產生興趣,而這種隻字不提的做法雖有出於女人社交上的積怨之處,更多卻出於作家文學創作的取材所需。同布洛克的這位佳麗朋友交談令我陶醉,因為這位少婦聰穎過人,可是,存在於我倆的用語之間的這種差異卻使談話變得不易理解和富有教益。我們明明知道歲月流逝,衰老取代了青春,最牢靠的巨產和寶座在分崩離析,名望是過眼煙雲,我們認識這個由時間導引的活動世界的方式,也就是我們從這個世界攝取的相片卻相反地把它給固定死了。結果,我們以前認識的年輕人總是被我們看成是年輕人,而我們以前認識的老年人也總被我們想成是過去的那種樣子,說得他具有老年人的種種美德。我們從推理而得知要毫無保留地相信一位大富豪的信譽,相信一位君王的支持,卻不相信實際上他們明天可能喪失權柄而成為逃亡者。在一個比較狹小的、純屬社交的範圍裡,如同在一個比較簡單、然而能把人們引向解決雖說比較複雜、卻屬同一系列的困難的道路上去的問題裡一樣,在我和那位少婦的交談中,由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上流社會間隔二十五年所形成的這種互不理解使我頗有感慨,它有可能加強我的歷史意識。

  再者,必須指出,這種對真實境況的無知每隔十年便導致一批中選者以他們現時的表像出現,仿佛過去的那些事情並不存在。這種無知使初來乍到的美國女人意識不到夏呂斯先生曾是巴黎地位最顯赫的人,當時的布洛克還是無名小卒,而為邦當先生出了那麼大力氣的斯萬曾是大家最喜歡的人,這種無知不僅新來者有之,那些一貫出入鄰近幾個社交中心的人身上也有之,而這種或那種人的無知也是時間作用的結果(但這次作用是實施在個人而不是在那個社會階層上)。無疑,我們變換環境、變換生活方式也是徒勞無益,我們的記憶,既抓住了我們同一本性這條線,便會給這同一的本性,給先後各個時期維繫上對我們所經歷的社交生活的回憶,哪怕已是四十年前的事情。即在蓋爾芒特親王府,布洛克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他十八歲時生活過的那個低賤的猶太人中心。

  而斯萬,當他不再愛斯萬夫人而到斯萬夫人曾一度以為象去王家街喝茶一樣光彩的科倫賓茶室去,戀上了那裡的上茶侍女的時候,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在上流社會的價值,他記得忒維肯哈姆,對自己寧肯去科倫賓而不去德·布洛伊公爵夫人那裡的原由明白無疑,也完全知道自己去科倫賓茶室或裡茨飯店只會一千倍地更不「光彩」,而不會增加一絲一毫,因為只要付錢,那種地方誰都可以去。布洛克或斯萬的朋友們無疑也記得那個地位低下的猶太社交中心或在忒維肯哈姆的約請,所以,象斯萬和布洛克的這些不那麼高貴的「我」一樣的朋友們,在他們的記憶中並不把今日衣冠楚楚的布洛克和當初捉襟見肘的布洛克視作二人,並不把在最後那些日子裡光顧科倫賓茶室的斯萬和出入白金漢宮的斯萬視作二人。然而,這些朋友在生活中可以說是斯萬的鄰里,他們的生活就展開在附近的一條線上,致使他的形象幾乎滿滿地充斥著他們的記憶,但在另外一些與斯萬較生疏、同他不僅在社會關係上、而且在密切程度上都存在著較大距離的人身上,這種距離造成當初的認識比較膚淺、相見的時候又比較少,為數不那麼多的往事的回憶使概念漂浮不定。而在這一類陌生人心裡,歷經三十年後,已再也記不起能在往昔中延伸發展和在現時中改變此人價值的東西了。

  在斯萬生前最後的那幾年裡,我曾聽到過有些甚至是社交界人士,當別人同他們談起斯萬的時候,他們竟說:「您是指科倫賓茶室的那個斯萬嗎?」好象這便是斯萬的名號。現在我又聽到有些應是瞭解情況的人在提到布洛克的時候說:「布洛克—蓋爾芒特嗎?蓋爾芒特家的老熟人嗎?」這些把一個人的生活分割成塊的錯誤,在孤立現時中把我們談到的這個人變成另一個人,一個被改頭換面的人、昨天的創造物和只是他現有習慣的凝聚的人(實際上身上卻帶著把他與過去相連結的生命的繼續),這種錯誤當然他也依存於時間,但它們不屬￿社會現象,而是一種記憶現象。即在眼下,我便有一個例子,關於對我們變動別人外貌的那種遺忘的例子,它雖說屬￿一種頗不相同的類型,卻因此給人以更強烈的印象。德·蓋爾芒特夫人的侄兒,維爾芒杜瓦小侯爵從前對我是頑固不化地蠻橫無禮,致使我對他也採取了不近人情的態度,以示投桃報李,結果我倆心照不宣地成了仇敵。正當我在思考時間在這場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辦的聚會上的反映時,他請人為他引薦,說他相信我已經從他親戚那裡認識了他。說他曾拜讀過我的幾篇大作,並希望同我認識或重新認識。說真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許多人一樣,他也變得正兒八經地無禮,但已不再象從前那樣的狂妄自大,另一方面,在他常去的那個社交中心卻又有人因為那幾篇拙作提到過我。然而,這些使他熱情、使他主動接近的理由全都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或至少是能夠讓人接受的原因是他的記憶力比我還差,或者他早已不把我從前對他的攻訐所作的回擊放在心上,因為那時候,我對於他不象他對於我,只是個小人物,他把我們之間的敵意忘了個一乾二淨。我的姓氏最多使他想起,他在哪個姑姑姨母那兒大概還曾見到過我,或者見到過我的某位親屬。由於吃不准是該作自我介紹,還是重新作自我介紹,我急急忙忙地便把話題轉到他那位姑母身上,他認定就是在他那位姑母家碰到我的,因為他記得大家在那邊常常議論我,而不是議論我倆的爭吵。一個姓,這往往就是別人給我們留下的全部內容,甚至不是在他死後,只能在他生前。而這個人在我們心中的概念是那麼模糊,或是那麼怪誕,同我們在他心中的概念甚不相符,我們早已把自己差一點找他決鬥的事拋置腦後,卻記著他小時候在香榭麗舍套著黃色護腿的奇特模樣,相反,他卻壓根兒不記得曾同我們一起嬉戲,儘管我們對他肯定說確有此事。

  布洛克象條鬣狗般跳將進來。我在想:「他來到了一些沙龍,這些沙龍二十年前他是進不了門的。」然而他的年齡也增長了二十歲。他離死亡更近了。這對他有什麼好處呢?在一張神態曖昧的臉上,遠看或者在光線較差的情況下,我看到的只是歡樂的青春(或者那張臉上繼續存在青春,或者是我把它召喚回來了),近看,這張臉總顯得惶惶不安,那麼嚇人,象後臺的老夏洛克,化妝已畢,等候上場,口裡已喃喃地念著第一句臺詞。十年後,他當上了「大師」,拄著拐杖走進那些因為不景氣而不得不勞他大駕光臨的沙龍,他會覺得被迫去拉特雷默伊耶府實在是一樁苦差使。這對他會有什麼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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