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三


  當時在社交界是得不到接待的。然而,恰恰是當時的這個社交界,除了在數目日漸減少的人們頭腦裡,已不復存在,猶如今日已改的朱顏,被銀絲取代了的金髮。布洛克在戰爭時期曾「足不出戶」,他停止出入過去的那些老社交圈子,本來他在那些地方並不露臉。相反,他卻在不停地發表著作,那些我今天為了不受其詭辯之阻而在竭力摧毀其荒誕不經的詭辯術的著作,作品並沒什麼獨到見地,卻給上流社會的年輕人和許多婦女造成才高八斗、不同凡響的印象,一種天才的印象。所以那是在他新舊社交活動完全決裂之後,他才以偉人的形象出現在一個重新建立的社交圈子裡,開始他一生中輝煌燦爛、受人尊敬的新階段的。年輕人當然不知道他到這種年齡才在社交界有起色,更因為他在同聖盧的交往中記住的寥寥幾個姓氏使他得以給自己當前的威望以某種模糊的鑒賞距離。總之,他儼然成了上流社會裡那種任何時代都紅得發紫的才子之一,殊不知他竟從沒在別的地方出過風頭。

  我剛同蓋爾芒特親王說完話,布洛克便一把抓住我,把我介紹給一位少婦。這位少婦聽蓋爾芒特夫人談了許多關於我的情況①,她是那天最漂亮的女人之一。然而她的姓氏對我卻完全陌生,而她對蓋爾芒特家族各不同支系的姓氏肯定也不是很熟悉,因為她在問一位美國女人,聖盧夫人憑什麼身份與在場諸位最傑出的上流社會人士的關係顯得那麼密切。由於這位美國女人已嫁法西伯爵,法西與福什維爾家又遠遠地有點沾親帶故,對法西而言,福什維爾是當今社會最高貴的姓氏,所以,她非常自然地便問答道:「那還不是因為她出身於福什維爾家族。這是再高貴不過的了。」法西夫人在天真地以為福什維爾這個姓氏高於聖盧的同時,至少也該知道聖盧意味著什麼吧。然而,布洛克和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這位俏麗迷人的朋友卻絕對地無知,此女相當輕信,所以,當一位少女問她聖盧夫人與這家主人德·蓋爾芒特親王如何成為親戚的時候,她便真誠地回答說:「通過福什維爾家族的關係吧。」姑娘就把這個情況通給了她的一位女友,說得就象她本來就知道的一樣,這位女友脾氣暴躁,很容易衝動,所以當一位先生第一次對她說希爾貝特與蓋爾芒特家族的親緣關係並不是靠福什維爾家的時候,她惱得臉紅脖子粗,象個公雞,以致那位先生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接受了謬誤,並且很快便把這情況傳佈出去。社交聚會和晚餐對那位美國女人是一次學習的機會。她聽到那些姓氏,在瞭解它們的價值和確切的涵義之前重複這些姓氏。有人問起希爾貝特的當松維爾是不是從她父親德·福什維爾那裡得來的,有人解釋說當松維爾根本就不是從她父親那裡得來的,這本是她夫家的一塊土地,它就在德·蓋爾芒特鄰近,差不多是作為抵押歸屬德·馬桑特夫人所有,希爾貝特把它贖了回來,當作她的嫁妝。最後,有一位帝國時期的老兵提到了薩岡家和莫西家的朋友斯萬,當布洛克的那位美國女友問起我是怎麼認識斯萬的時候,那位老兵硬說我是在德·蓋爾芒特夫人家裡認識他的,沒料到我們是鄉鄰,在我心目中他是我外祖父的忘年交。在整個保守派社會中被視作特別嚴肅和最了不起的人物也難免犯諸如此類的錯誤。聖西門為了說明路易十四「幾番使他當眾出醜陷於最明顯的荒謬之中」的無知,只舉了有關這個無知的兩個例子,那就是國王竟不知道勒內爾是克萊蒙—加勒朗德家族的,也不知道聖代朗是蒙莫蘭家族的,把他們全當成了無足輕重的人物。在聖代朗問題上,我們至少可以自慰的是知道國王並沒有死于謬誤之中,因為,「很久以後」,德·拉羅什富科先生指出了他的錯誤。聖西門用帶點憐憫的口吻補充說:「而且還得給他講解有哪些世家是從它們的姓氏上看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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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如果說晚輩後生們覺得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並不怎麼樣,她無非就是認得幾位女演員云云,這個家族中如今已成了老媼的命婦們卻始終把她看作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這一方面是因為她們確切地知道她的出身、她的紋章的至上地位、她與被福什維爾夫人稱作「王族世胄」的人們的親密關係,而且還因為她不屑光臨她們家中,到她們那裡會感到厭倦,她們知道對她從不能作這種奢望。她與戲劇界和政界的關係其實大家也並不清楚,這種關係只是使她更不同尋常,從而更提高了她的聲望。然而,在政界和藝術界,人們卻又把她視作捉摸不定的女人,像是從聖日耳曼區謫降的仙子,同次長們、明星們相交往。以至,即在這個聖日耳曼區,倘使有人要舉辦一次隆重的晚會,人們會說:「究竟有沒有必要邀請一下奧麗阿娜,她不會來的,反正做個樣子吧,可不能作什麼指望。」而如果,到十點半鐘左右,奧麗阿娜穿戴著鮮豔的服飾出現了,在進門的時候還帶著威嚴而輕蔑的神態停一停,用冷峻的目光俯視與她沾親帶故的夫人們,如果她能呆上一小時,這對於舉辦這次晚會的老誥命真是盛大的節日了,更勝過從前薩拉·貝爾納之于劇場經理,他含糊地答應給予合作,人們對此並不抱什麼希望,但他來了,並且純粹出於無限的好意,不只朗誦了他允諾的篇章,另外還朗誦了二十篇。這位奧麗阿娜,部長辦公室主任們同她說話態度傲慢,而她卻並不因此不繼續結識更多的主任(才智引導社交),她剛才的到場把老誥命組織的這次晚會——本來就盡是衣著極其奢華的婦女們參加的晚會提到新的高度,超乎同一時期(福什維爾夫人又會把它說成同一「季節」)其他命婦舉辦的、奧麗阿娜卻沒有移動大駕光臨的那些晚會之外和之上。——作者注。

  這種不可救藥的遺忘,那麼迅捷便涵蓋了最近發生的事情的遺忘,這種強奪人意的無知,相反地,卻使一門小小的學問,因為傳播甚少越益顯得珍貴。這門學問用於瞭解人們的家系和真正的地位,瞭解他們是出於愛情、金錢或其它什麼理由與某個家族聯姻,或屈尊俯就。它在由保守精神左右的任何社交團體中均能贏得賞識,在關於貢佈雷和巴黎有產階級方面,我外祖父所擁有的這門學問已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聖西門對這門學問十分重視,即在他稱讚德·孔蒂親王多才多藝的時候,他都把這門學問放在其他科學之前,或者不如說他把這門學問說成是科學中的第一門。他讚譽德·孔蒂親王是「一位飽學之士,他卓見遠識、守正不撓、毫釐不爽、學貫古今、博覽群書,他博聞強記、熟知家系,它們的奢望和現實,善以不同禮節對待級別不等,賢愚不等的人,歸還王族應該歸還而不再歸還的一切。他甚至對此,對所以會發生的他們的僭越作了解釋。書籍和談話中的歷史為他提供對出身、職位等等作出盡可能不開罪於人的安排的依據。」我外祖父沒有這麼傑出,但凡是與貢佈雷和巴黎有產階級有關的情況,他知道得同樣一清二楚,品味起來也一樣地興致勃勃。這樣的美食家,這樣的有心人,知道希爾貝特不出身於福什維爾,德·康布爾梅夫人不出身于梅塞格裡斯家族,而那位最年輕的也不是瓦朗蒂努瓦家的女兒,這樣的人已經為數不多了。不僅為數不多,而且其新成員甚至都非出身于貴族的最高等級(篤信宗教的人,或者天主教徒並不一定就是最熟知《聖徒傳》或十三世紀教堂彩繪大玻璃窗的人),而往往來自二等貴族,他們對自己所難得接近者興致更高,由於來往較少也就更有閑功夫研究。他們高高興興地相逢,互相認識,舉辦豐盛的行會晚餐,如珍本收藏家協會或蘭斯朋友會,晚餐上,他們品味家系家譜。這種聚餐會女人是不得參加的,但她們的丈夫回家後會對她們說:「我今晚出席了一次挺有意思的晚餐會。有位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真把我們給吸引住了,他給我們講清楚了為什麼那位有個漂亮千金的聖盧夫人壓根兒就不是福什維爾家出身的,真可謂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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