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一


  德·福什維爾夫人的情況則相反,那是何等樣的奇跡,甚至用越活越年輕這句話都不足以說明問題,而應說她帶著胭脂紅,帶著雀斑二度開花。她甚至於可被看作一八七八年博覽會的化身,即使放在今天的花木展覽上,她也堪稱珍品和尤物。此外,對我而言,她並不象在說:「我是一八七八年博覽會,」倒像是說:「我是一八九二年的槐樹路。」仿佛她仍然走在那條路上。況且,恰恰因為她沒什麼變化,竟至她不大象在生活著。她看起來象一朵只開花不結籽的玫瑰。我向她問好,她在我臉上尋找了一陣子我的名字,好象學生想在考官臉上尋找他本該更容易地在自己腦子裡找到的答案。我自報家門,當即,似乎就因為這具有咒語魔力的姓氏,我失去了無疑是年齡賦予的野草莓樹或袋鼠的外表。她認出了我,開始用她那十分特別的嗓門對我說話,那些曾在小劇院為她鼓掌捧場的人,當他們收到夢寐以求的邀請,與她「去城裡」共進午餐的時候,在整個談話中,他們因為她的每句話裡重又聽到這個嗓音而神魂顛倒了。這嗓音還是那麼娓娓動聽,無謂地熱情洋溢,還帶點英國腔。然而,和她那雙似是從遙遠的海岸邊望著我的眼睛一樣,她的聲音還顯得淒涼、幾近哀怨,象《奧德賽》裡死者的呼喚。奧黛特真可以再登臺演出。我恭維她年輕。她對我說:「您真好,mydear①,謝謝,」而由於她哪怕是一番真情實意,都難免帶著為她所以為的優雅風度而憂鬱的神情,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多謝,多謝。」而我,過去就為了能看上她一眼,從那麼遠的地方趕去森林公園,第一次在她家聽到她吐出口的詞句樂得如聞天籟,我現在竟覺得在她身邊度過的每一分鐘都沒完沒了地難熬,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我一邊離去,一邊想到希爾貝特說的「您把我當成我的母親了」,這句話不僅千真萬確,而且,它只會使當女兒的感到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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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語:我親愛的。

  況且,並不只是在這個女兒身上才出現至今在她臉上還看不出來的遺傳外貌,就象藏匿在一粒種子內的那些部分,我們還難以揣測它們有朝一日破殼而出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就這樣,母親的鷹鉤鼻要到這個或那個女兒年近半百時才在她臉上表現出來,改變迄今尚筆挺的完美的鼻子形狀。在另一個、銀行家的女兒身上,那女花匠般紅撲撲的臉色變成紅棕色、銅色、帶上她父親擺弄很多的黃金的色澤。有些人甚至到最後變得象他們居住的地段,在他們身上帶有如拱廊街、林園大道、香榭麗舍大街的映象類的東西。然而,他們首先再現的還是他們父母的外貌輪廓。

  唉,她不會總是這副樣子的。不到三年以後,我在希爾貝特主持的一次晚會上又見到了她,她還沒成個老糊塗,只是有些衰弱,變得已經不會用固定不動的面具掩飾自己的思想(說思想已言過其實)、自己的感受,她晃著腦袋,閉著嘴唇,每感覺到些什麼便搖動肩膀,象個醉漢、孩子,或者象有些一旦靈感上來便在人群中構思起來,他一邊挽著一位感到詫異的夫人走向餐桌,一邊皺眉蹙額,噘起嘴巴。福什維爾夫人的那些感覺——除了其中之一正是使她身臨這次聚會的對她愛女的慈母之心,為女兒能組織起這麼一次熱鬧的晚會所感到的自豪,對自己已不能有所作為的哀怨也沖不掉的當母親的自豪——她的那些感覺並不愉快,它們只是在指揮一場防守,孩子般膽小怕事的防守,經久不懈地抵禦人們橫加到她頭上的淩辱。人們就聽到這樣的話:「不知道福什維爾夫人還能不能認出我來,也許我還得請人幫我介紹一下。」「啊!這您倒是大可不必的,」答話的人扯直嗓門嚷嚷,並不考慮(或者並不擔心)希爾貝特的母親聽得一清二楚:「認出來也沒什麼意思。還想她能給您帶來什麼樂趣!讓她靠邊兒呆著吧。再說她也有點兒老糊塗了。」福什維爾夫人用她那雙美麗不減當年的眼睛朝那二位出言不遜的客人瞟去,接著馬上又收回這道目光,唯恐有失禮之處,然而,這種無禮冒犯畢竟使她心煩意亂,她壓抑下微弱無力的怒火,只見她搖著頭,胸脯一起一伏,她朝另一個同樣也不大禮貌的來客投去一瞥,並不感到大驚小怪。其實,幾天以來她一直感到自己的身體很不舒服,她曾隱晦地暗示她女兒希望推遲舉行這次聚會,可她女兒反對。福什維爾夫人並不因此就不喜歡這次聚會,每進來一位公爵夫人,對新府邸的眾口讚譽之詞,都使她的心洋溢著歡樂,而當德·薩布朗侯爵夫人到來的時候,這位當時最高社會階層都那麼難以請到的貴婦能親臨使福什維爾夫人感到自己是個有遠見卓識的好母親,感到自己當母親的責任已經盡到。又有一些喜歡挖苦的客人引得她往那兒瞧和自言自語,如果說借手勢表達的無聲語言也算是在說話的話,她依然那麼美,還變得極其憐恤他人,這是她從來都不曾有過的,這個曾負過斯萬和眾人的女子,現在是天下人負她了;而她則變得那麼軟弱,甚至都已不敢抵禦眾人的攻訐,各人的角色顛倒了。不久,她還將抵禦不住死亡的襲擊。不過,這是後話,讓我們且回到三年前,也就是上面述及的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府的這次下午聚會上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認出我的老同學布洛克,況且,他現在不僅用了化名,而且用上了雅克·迪·羅西埃這個名字,還真得擁有我外祖父的嗅覺才能辨認出其中希布倫「緩緩的谷地」和被我這位朋友最終地砍斷了的「以色列的山脈」。瀟灑的英國風度確實完全徹底地改變了他的面容,鏟平了能被去掉的一切。過去捲曲的頭髮被梳得直直的,中間開一條頭路,油光可鑒。他的鼻子仍然那麼又紅又大,倒像是長期患感冒形成的腫脹,足以說明他慢條斯理地說出那些的發音相適應的嗓門,從前的齆鼻聲說話時帶著傲視天下的調門兒,與他紅得發亮的鼻翼相得益彰。幸虧有這種髮型,幸虧剃去了唇髭,還有這典型的優雅風度和毅力,那只猶太鼻子消失不見了,就象一個駝子經妥善打扮身子後仿佛都挺直了。然而,布洛克一出現,他面部表情的涵義首先因為那碩大無朋的單片眼鏡發生了變化。單片眼鏡給他的面容帶來的那部分機械組合免去了它一張人的臉皮不得不承受的全部艱難職責,讓人覺得美,向人表示才智、與人為善和盡心盡力的職責。僅僅是這架單片眼鏡在布洛克臉上的存在先就免去了對它漂不漂亮的考慮,就象在商店裡,面對著被售貨員說成「這是新潮」英國貨的時候你再也不敢懷疑它是不是稱你的心意一樣。另一方面,他穩穩地舉著那單片眼鏡,擺出一副高傲、冷漠和舒坦的架勢,好象那鏡片是豪華型汽車的車窗玻璃,為了使他的面容與那平直的頭髮、單片眼鏡協調一致,他的五官永遠也不會再作出任何表情了。

  布洛克要我把他介紹給德·蓋爾芒特親王,我覺得這毫無難處,不象第一次在他家參加晚會時我還碰了壁,雖說當時碰壁也挺自然,現在我卻覺得這易如反掌,不就是給他介紹一位客人嗎。即使我出乎意外地給他帶去、給他介紹一位未經他邀請的客人,我覺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那是不是因為即從那遙遠的年代起,我就已經變成了一位「常客」,雖說有相當一段時期我被這個當時我還是個新人的上流社會所「遺忘」呢?或者相反,正因為我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一旦拋去膽怯,使他們難以辦到的一切對我已不復存在了呢?是不是因為那些人漸漸地在我面前拋棄他們矯揉造作的第一外表(常常還有他們的第二外表、第三外表)之後,我感覺到了在親王盛氣淩人的高傲掩蓋下,那種想結交朋友、甚至結交他表面裝出不屑一顧的人的富有人情味的深切渴望呢?是不是還因為親王變了?就象所有那些在青年和中年時期曾蠻橫無禮的人,老年給他們帶來了謙和(更何況那些他們陌生的思想、他們不願就此服輸的初出茅廬之輩,他們早已見過,也知道該如何在身邊接待他們),尤其是倘使還有某種美德或缺陷做他們暮年的添加劑,使他們希望擴大交往,或希望導致政治觀點改變的革命,如使親王轉變為德雷福斯派的那種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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