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一〇


  當即使青春已逝,至少還餘留秀色的容貌從女子身上消失後,她們也曾尋求是否能用現剩的面容構成一個新人。她們移動自己臉上即便不是重心、至少也是透視中心的位置,圍繞這個中心按另一種特色組成面部輪廓,從五十歲開始她們具有另一種丰韻,好似有人到了晚年還改行更業,或者象一塊不能再生產葡萄而種上甜菜的土地。就在這新的容顏上煥發出又一次青春。唯有絕色或奇醜無比的女子不適於這種變化。前者如大理石已最終地雕琢定型,我們沒有辦法改變大理石,她們會象雕塑一般碎為細片、香消玉殞。後者,臉上有些畸變的女子倒比美女人略勝一籌。首先,只有她們才能一下子就被我們認出來,我們知道全巴黎再也找不到長成這模樣的嘴巴了,就在這次我已誰都認不出來的聚會上,那張嘴巴使我認出了她們。其次,她們看上去似乎並不見老。衰老是某種屬￿人類所有的東西,她們是怪物,仿佛不會比鯨有更大的「變化」。

  有些男子女士似乎並沒有衰老,他們的身材還是那麼苗條,他們的臉相還是那麼年輕。然而,如果我們為了好同他們說話與那張皮膚光滑、輪廓細膩的臉湊得近近的,這時它就會原形畢露,就象把一片腐殖土、一滴水或一滴血放在顯微鏡下以後所出現的情況那樣。這時,我會在我原來以為光滑潔淨的皮膚上看到許許多多脂肪斑,令人噁心。臉部線條也經不起這麼放大了細看。鼻樑線近看是斷了的,變得成了圓形,同面頰一樣受到脂肪性圓斑的侵蝕。兩眼近看時可見它們陷進腫起的眼囊裡,破壞了目前的面容和我們以為辨認出來了的從前的面容之間的相象之處。因此,對這些客人而言,他們遠看年輕,他們的年齡隨著臉龐的放大和使用不同距離的鏡頭進行觀察的可能性而遞增。它依然取決於旁觀者,他需要站好觀察那些臉面的位置,需要運用那種用於遠看、象眼鏡商為老視患者選擇的鏡片那樣能縮小物體的目光進行觀察。對這些臉面而言,衰老猶如纖毛蟲在水滴中的存在,在觀察者看來,它與其說是由年歲的累進,不如說是由刻度等級的遞增帶來的。

  婦女們竭力希望保住與她們的魅力中最富有個性的東西的聯繫,然而,構成她們面貌的新物質卻不再與之適應①。想到在一張臉的山丘起伏中完成如此徹底的革命之前流逝的那幾個時期,看到沿著鼻樑出現了何等程度的侵蝕,在臉頰的邊沿形成何等厚實的沖積層,用它們不透明的耐熱塊壘圍起整個臉部,我們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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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而那些金髮舞女,戴上白色的假髮套以後,往往不只是把她們從前並不認識的公爵夫人的友誼據為己有。然而,由於她們以前除了跳舞什麼都不幹,藝術也便把她們改動成優雅的化身,並且就象十七世紀的名婦淑媛出家修道成風,她們居住的套房則掛滿立體派的繪畫作品,一位立體派畫家只為她們作畫,而她們也只是為他而生活。——作者注。

  有些婦女無疑還是很可以辨認的,相貌幾乎還是以前那個樣子,她們仿佛就是為了適當地與節氣協調一致才戴上了灰色頭髮,這是她們秋季的飾物。但是對另外一些女人,同樣也是對某些男人來說,變化是那麼徹頭徹尾,身份已無法查明——例如在我們記憶中的一個皮膚黝黑、生活放蕩的人和我們眼前的這個老修道士之間——以致這種不可思議的變化令人想到的東西竟至比演員的演技、仍以弗雷戈裡為代表的某些絕妙的啞劇演技令人想到的還多。當老婦人明白賦予她魅力的那種難以形容的憂鬱的淡淡一笑已不可能再輻射到衰老敷貼在她臉上的石膏面模上的時候,她真想大哭一場。接著,她驀然喪失取悅於人的勇氣,覺得比較聰明的辦法還是降心相從,她把它用作戲劇面具,以博取一笑。然而,幾乎所有的婦女都在努力不懈地向年齡作鬥爭,把她們容顏的寶鑒伸向夕陽般離去的娟娟風致,極想保住那最後的幾抹餘暉。為了做到這一點,有些婦女力求使面容平整,擴大白色的表面,放棄使用遭受威脅的動人的酒窩和已失去一半魅力的淘氣的嫣然一笑。至於另有一些女人,當她們發覺花容月貌已最終地消殞,並且不得不象演員借助朗誦藝術補償嗓音的損失那樣,借用表情來抵擋一陣的時候,她們便死抱住噘嘴、憨態、迷惘的眼神、有時還有淺淺一笑不放,這種笑由於肌肉已不再聽話、不能相配合,使她們看上去卻似在哭泣。

  況且,即使是在只出現了輕微變化,如胡髭白了等等的男子的身上,我們感到,這種變化也不能肯定就是物質的,那就象在我們與他們之間隔著有色霧障,使他們的面部外表發生變化的彩繪玻璃,尤其是在玻璃裡攙入了能使圖像模糊不清的材料,這種玻璃說明,它使我們得以看到的「與實物一般大小的」形象實際上在離我們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種距離,當然,不同於空間距離,但是,我們感到,他們,從另一頭,仿佛從大海的彼岸,他們也很難認出我們,就象我們認不出他們一樣,也許只有福什維爾夫人,身子裡仿佛注射了某種液體或石蠟,既使她的皮膚鼓了起來,又使她變化不得,看上去就象以前的一隻雞婆,被永久地「製成了標本」。

  我們從人們還會是老樣子沒變的概念出發會覺得他們老了。然而,一旦作為我們出發點的概念是他們老了,當我們重逢的時候,我們就不會覺得他們的情況如此不妙了。對奧黛特來說,事情還不止於此;人們一旦知道她的年齡便會預期這是個老婆子了,可她的外貌卻像是對時間法則的一個挑戰,比鐳的貯存對自然法則的挑戰更顯得神奇,如果說一開始我沒有認出她來,那倒不是她變了,而是因為她沒有變化。一個小時以來,我瞭解到時間會在人們身上添加什麼新的東西,以及如果想按我從前認識的那個樣子認出他們,應該從他們身上去掉些什麼東西。現在,我就在急急進行著這種計算。我在原來的奧黛特身上添加流逝的歲月數,我得到的結果不可能是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這恰恰是因為眼前的這個與從前的那個十分相象,脂粉和染料起了多大的作用呢?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八七八年博覽會(她肯定曾是當時那個博覽會上最不可思議的奇觀,尤其是如果當時她已有了今天這麼大的年齡的話),機動胖娃娃有點蓬鬆的髮髻下一張永遠驚訝的玩具娃娃臉,平直的金髮上壓一頂也是扁平的草帽,她是到一場年終歌舞匯演上來演播她的一八七八年博覽會的歌曲,然而是由一位不老的徐娘為代表的一八七八年的博覽會。

  在我們身旁還過去一位布朗熱時代之前的部長,現在他又重新從政。他一邊走一邊遠遠地向婦女們投去抖抖顫顫的微笑。然而,就象被禁錮在無數過去的鎖鏈之中,就象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的小小的幽靈,他的個頭矮了,內涵發生了變化,看上去像是用浮石雕琢的他本人的縮小象。這位在聖日耳曼區得到善遇的原議長曾是刑事訴究的對象,為上流社會和平民所不齒。然而,幸虧組成上流社會和平民的個人有所更新,以及在繼續存在的個人心中,好惡、甚至記憶也都有所更新,他這件事已經沒人知道,他得到了讚譽。可見,並不存在多大的、我們不能輕鬆地熬過去的屈辱,因為我們知道,幾年以後,我們被埋葬的錯誤將成為一種看不見的塵埃,塵埃上將有笑容可掬的和平在微笑,開滿大自然的鮮花。暫時沾上污點的個人,通過時間的平衡作用,被固定在兩個新的社會階層之間,這兩個階層的人們對他將只有尊重和欽佩,他盡可懶洋洋地躺在他們上頭。只是這項工作須由時間來完成。而在他遇到麻煩的時候,什麼也不能給予他安慰,當初他走上囚車的時候,對面的那位年輕的送奶女就聽到朝他揮舞拳頭的人群罵他「貪官污吏」,她不會從時間的角度看待事物,不知道晨報頂禮膜拜的人們還曾有過被貶得一文不值的時候,她不知道此時快進大牢的那個人也許由於想到了她才不會說那些能低三下四、贏取同情的話語。有一天,這個人將得到新聞界的頌揚。被公爵夫人們奉為上賓。時間同樣也使家庭爭執變成遙遠的事情。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那裡人們看到一對伉儷,這夫妻倆有兩位叔伯輩親人現在已經過世,生前鬧得互相打嘴巴還嫌不過癮,這一個為了進一步羞辱那一個,把自己的看門人和膳食總管作為決鬥證人派到對方那裡去,認為請上流社會的人出面太抬舉了他。然而這些囉嗦事沉睡在三十年前的報紙裡,現在已經沒人知道了。而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客廳就象這樣鮮花滿堂、燈火輝煌、健忘得象一座平靜的墳墓。時間不僅在那裡化解舊時人物,使干戈有可能化為玉帛,還在那裡建立起了新的組合。

  我們回頭再來看看那個政界要人,儘管他的體質與他在民眾中表現出來的道德觀念一樣發生了深刻的變化,一句話,儘管他自出任議長之後已過去了那麼多年,他還是又當上了新內閣的成員,內閣總理給了他一個部長的官職。這有點兒象那些劇院經理,總還是相信他們從前的女朋友,讓她出來擔任角色,儘管她退隱已久,他們仍然認為她比年輕姑娘們更能細膩地扮演好這個角色,況且他們知道她眼下經濟狀況欠佳。而她,都快八十歲的人了,卻能向觀眾展現出她幾乎完好無損的才氣,以及生命在繼續,嗣後令人感到驚詫,竟能看到生命在死亡前幾天的這種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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