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九九


  即便在人們正是為了獲得藝術創作的歡樂所給予的印象而悉意追求的這種歡樂之中,我們仍然會盡可能快地設法把恰恰是這種印象本身的內容視作不可言傳的東西而放過一邊,並致力於能夠讓我們不求甚解地感受到它的樂趣和相信能用它感染別的可與之對話的有興趣者的行為,因為我們將對他們講一件對他們和對我們具有同樣意義的東西,既然我們自身印象的為個人所有的根被砍去了。即使是在我們對自然、社會、愛情和藝術作最無動於衷的旁觀的時候,由於任何印象都是雙重的,一半包裹在客體之中,另一半延伸到我們身上,只有我們自己能夠瞭解,我們急急忙忙地把這一半忽略了,也就是忽略了我們本來應該挖掘的唯一的東西,卻只考慮另一半,我們沒想到那另一半是不能予以深挖的,因為它暴露在外,用不著我們花吹灰之力,而一棵山楂樹或一座教堂的景象在我們心中耕過的小小犁溝,這條犁溝我們會覺得很不容易看出來。但是我們卻在重新演奏那首交響樂,回頭重遊那座教堂,直至——在這遠離我們不敢正視的自身生活並美其名曰博學的逃逸中——我們依法炮製,做到與頗有造詣的音樂愛好者或考古愛好者一樣內行。由此可見,從自己的印象裡什麼也不提取的人對此是多麼重視了,他們就象藝術的單身漢在不滿足中虛度年華!他們懷著童貞女和懶漢的憂愁,只有生兒育女或工作能使他們得到解脫。他們對待藝術作品比真正的藝術家還興奮,因為他們的興奮不是由一場艱苦深入的耕耘引起的,它流露在外,刺激他們的交談,使他們臉紅脖子粗。他們以為扯直嗓門尖叫便是在完成業績,演完一曲他們喜愛的作品便聽到他們大聲嚷嚷:「好哇,好哇!」而如此表現之後並不一定需要他們陳明自己喜愛的性質,他們也並不清楚性質之所在。這種未被用上的愛甚至潮湧進他們最平心靜氣的談話,使得他們只要一談到藝術便指手劃腳、眉飛色舞、搖頭晃腦。「我去聽了一場音樂會,他們演奏了一段樂曲,老實說,我不敢恭維。開始是四重奏。嗯哪,哎呀呀!它變了(此時音樂愛好者臉上顯出惶惶不安的表情,他大概在想:「我可看到了火星,聞到了糊味兒,著火了。」)天殺的,那玩意兒真叫我聽了生氣,寫得很糟糕,可又乖乖了不起,可不是一部隨哪個都寫得出來的作品。」然而,不管有多麼可笑,他們畢竟還有不容輕視的地方。他們是想要造就藝術家的自然的初次嘗式,他們就象先于現有各類動物的原生動物一樣沒有定型、生命力不強,生來不能持久。

  這些有願望沒有行動、有花無果的業餘愛好者仍當令我們感動。他們就象最初建造的飛機,離不開地面,還不成其為尚待開發的、神秘的手段,但已包藏著飛翔的欲望。那位業餘愛好者挽住你的手臂補充說:「老兄,我已經第八次去聽這部作品了,而且我向您發誓,這絕不是最後一次。」實際上,由於他們並沒有吸收藝術中真有滋養的物質,且食欲過盛,肚子永遠都填不飽,所以他們每時每刻都需要藝術創作的歡樂。於是,在很長一段時期他們連續不斷地去為同一作品捧場,還以為他們的到場就是完成了一種職責、一項業績,就象人家參加一次辦公會議或一場葬禮那樣。接著出現別的、甚至與此相悖的作品,不管是文學上的、美術上的,或是音樂上的。因為,提出概念、體系,尤其是把它們化為己有,具有這種能力的人總比具有真正鑒賞力的人多得多,即使在自己也搞創作的人中間也是如此。然而這種能力獲得較可觀發展卻在文學雜誌和報刊大幅度增長以後(作家和藝術家故作多情的天命說也隨之增多)。因而,青年中最優秀、最聰明和最超凡脫俗的這部分從此只喜愛在倫理道德、社會學、甚至宗教方面具有重大意義的作品。他們以為那便是衡量作品的價值標準,從而重蹈大衛們、謝納法們、布呂納蒂埃們的覆轍。貝戈特筆下那些膾灸人口的句子實際需要深刻得多的反躬自省才寫得出來,可人們不喜歡他的作品,卻喜歡一些正因為藝術水平較低才顯得比較深刻的作家,他文字上的故弄玄虛無非為了迎合凡夫俗子們的口味,就象民主黨人把芸芸眾生捧得天花亂墜一樣。

  然而,一旦愛問個究竟的智者願意著手評一評藝術作品的價值時,那裡面一點值得肯定、經得住推敲的東西都沒有了:你想怎麼說它,就能怎麼說它。而真正的才華卻是一宗經天緯地的財富,後天獲得的萬能的品質,我們首先應該明確它存在於思想和文筆的表面狀態下,評論界便依據這些表面狀態評定作者。它把一個並不帶有新啟示的作家捧為先知,因為他口氣專橫,並對在他之前的流派表示明顯的輕蔑。評論界的這種謬誤是那麼頑固,致使作家大概會更願意接受廣大讀者的評判(如果讀者能夠理解藝術家,包括後者在他們不熟悉的研究範疇作出的努力)。因為在讀者公眾的本能生活和一位大作家才華之間存在著更多的類似之處,作家的才華無非是一種在強加於他人頭上的沉默中得以宗教式地聽從的本能,一種臻于完善和得到理解的本能,加上膚淺的空話和頭銜顯赫的鑒賞家們多變的標準。他們連篇累牘的空話每十年更新一番(因為這架萬花筒並不只是由世俗人眾組成,而是由社會、政治、宗教的思想觀點匯綜而成的,它們由於自身在廣大民眾中的折射得到暫時的廣度,然而,儘管如此,它們畢竟還是受思想觀點生命短促的局限,觀點的新穎只能吸引一些對證據是否確鑿要求不高的人)。黨派和學派就是這樣生生滅滅的,致使那些有識之士老在對它們進行攻訐,總是那麼幾個比較聰明的人,他們終身刻板,這是那些比較謹慎多慮、而實際上對證據的要求卻很苛刻的智者所自戒的。不幸的恰恰是其他那些人均屬半瓶子醋,他們需要用行動加以充實,他們比優秀的有識之士更需要這麼做,把人們吸引在自己周圍,不僅藉此造成名不符實的聲譽和毫無根據的輕蔑,還挑起內戰和外戰,稍微有點兒保守意識的自我批評精神,這種事兒也就能夠避免了。

  至於一位大師的傑出思想能給予一名完全公正的智者、一顆真正有生命力的心靈的享受無疑是十分健康的,只是真正能夠消受這種享樂的人是那麼罕見(二十年間有過幾個這樣的人?),這種享樂畢竟要他們淪落到全盤接受另一個人的意識的地步。如果某人為了得到一個隻會給他帶來不幸的女人的愛什麼都做了,可他,儘管數年如一日反復努力,連同這個女人的一次約會都沒有得到,他沒有尋求訴說他的痛苦和陳述他逃過了的危險,卻洋洋灑灑地為她寫了「百萬言」,在記下自己生活中這些最感人肺腑的憶念的同時,不斷反復品味拉布呂耶爾的這個見解:「男人常常想愛,卻又總達不到目的,他們尋求自己的失敗,卻總遭遇不上,如果我冒昧這麼說的話,他們是無可奈何地處於不受約束之中。」對於寫下這句話的人來說,我們且不管他這種見解是否包含著這方面意思(若要使它包含這個意思,最好得用「被愛」代掉「愛」,這樣就更美了),可以肯定的是那位多愁善感的文人使這一見解在自己身上活學活用,他使它充滿涵義,滿得幾乎要炸裂了,他每重說一遍便喜不自禁,他覺得這種見解千真萬確和高明卓絕,然而,不管怎樣,他不曾加入絲毫新的內容,那仍然只是拉布呂耶爾的見解。

  筆記文學怎樣才能具有某種價值呢?既然它所記錄的都是瑣碎小事,現實便如它所指出的蘊含在這些小事裡(在遠處的飛機轟鳴聲中和聖勒裡鐘樓的線條中的偉大,在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中的往昔等等),而倘若我們不把這些現實清理出來的話,那些小事本身則並無意義。逐漸保留在記憶中的是那些不確切的詞語的連接系列,我們的真實感受蕩然無存,這些感受才構成我們的思想、我們的生活和對我們而言的現實。而正是那種謊言一味複製所謂「情節真實」的藝術,它同生活一樣簡單平淡、沒有美,我們的眼睛所見和我們的才智所確認的東西被令人生厭和徒勞無功地一用再用,不禁讓人納悶,從事這種使用的人在什麼地方找到的歡樂和原動力的火花,使他精神抖擻地推進自己的工作。相反,真正的藝本,諾布瓦先生會稱之為文學愛好者的遊戲的藝術,其偉大便在於重新找到、重新把握現實,在於使我們認識這個離我們的所見所聞遠遠的現實,也隨著我們用來取代它的世俗認識變得越來越稠厚、越來越不可滲透、而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那個現實。這個我們很可能至死都不得認識的現實其實正是我們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最終得以揭露和見天日的生活,從而是唯一真正經歷的生活,這也就是文學。這種生活就某種意義而言同樣地每時每刻地存在在藝術家和每個人的身上。

  只是人們沒有察覺它而已,因為人們並不想把它弄個水落石出。他們的過去就這樣堆積著無數的照相底片,一直沒有利用。因為才智沒有把它們「沖洗」出來。我們的生活是這樣,別人的生活也是這樣;其實,文筆之于作家猶如顏色之于畫師,不是技巧問題,而是視覺問題。它揭示出世界呈現在我們眼前時所採用的方式中的性質的不同,這是用直接的和有意識的方式所做不到的,如果沒有藝術,這種不同將成為各人永恆的秘密。只有借助藝術,我們才能走出自我,瞭解別人在這個世界,與我們不同的世界裡看到些什麼,否則,那個世界上的景象會象月亮上有些什麼一樣為我們所不知曉。幸虧有了藝術,才使我們不只看到一個世界、我們的世界,才使我們看到世界倍增,而且,有多少個敢於標新立異的藝術家,我們就能擁有多少個世界,它們之間的區別比已進入無限的那些世界間的區別更大,不管這個發光源叫倫勃朗還是叫弗美爾,它雖然已熄滅了多少個世紀,它們卻依然在給我們發送它們特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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