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九六


  所以,三番四次在我身上復蘇的那個生命剛才體味到的也許正是逃脫了時間制約的存在片斷,只是這種靜觀雖說向來就有,卻轉瞬即逝。然而,我感到在我的生活中,它難得給予我們的歡樂卻是唯一豐富和真實的。其它種種歡樂的不現實徵兆表現不充足,它們或者顯得不可能使我們得到滿足,例如社交界的歡樂,至多導致由於攝入粗製濫造的食物而引起的不適,友誼是一種虛與應酬,藝術家為了同朋友交談一小時而拋下一小時工作,這麼做不管是出於何種道義上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是在為某種並不存在的東西(在生命流程中,只有處於這種溫柔的瘋狂時朋友才成其為朋友,我們容受這種瘋狂行徑,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卻很清楚只有瘋子才會誤認為家具有生命並對它們喋喋不休)犧牲某個現實,或者表現為隨著它們的滿足而來的憂傷,就象我被介紹給阿爾貝蒂娜的那天所曾感受到的那樣,因為我為了獲得某事物——結識那位少女——作出了努力,然而是頗不足道的努力,這一事物之所以微小,是因為我已經獲得了它嗎?即使是一種更為深刻的歡樂,例如我在熱戀阿爾貝蒂娜的時候應能夠感受到的那種,實際上也只是相反地通過她不在的時候我心中的焦慮不安才有所感知的,因為在我確知她即將來到時,例如她從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回來的那天,除了隱隱約約的煩惱,我仿佛不曾有過其它感覺,然而,我懷著就我而言不斷增長的喜悅逐漸深化餐刀撞擊聲,或是逐漸深化使萊奧妮姨媽的房間以及隨之而來的整個貢佈雷和它兩側的建築進入我寢居的泡茶味道的意義,與此同時,我也變得越來越興奮。

  所以,這種事物本質的靜觀,我現在決心全力以赴地進行,我決心把它固定下來,然而,如何固定下來呢?通過怎樣的手段?即在繃硬的餐巾還我巴爾貝克的時候,它無疑有過一時使我的想像力感到滿意,這並不僅僅是因為看到象那天早晨那樣的大海,還因為有房間的氣味、風的速度、午餐的欲求以及在各種各樣散步間的猶豫不決,這一切全都同餐巾中的感覺相連結,仿佛天使們無數的翅膀,——也許,即在兩塊高低不平的鋪路石板從各個方向,在各個維數上延伸了威尼斯和聖馬克在我心中乾涸和單薄的形象的同時,還有我在那裡體驗過的種種感覺,連接廣場和教堂、碼頭和廣場、運河和碼頭以及肉眼看到的一切和只有靈魂能夠看到的欲念世界的種種感覺,——我真恨不得,由於季節的緣故,即使不能重遊對我說來尤其春光明媚的威尼斯水鄉,至少也要重返巴爾貝克。但我沒有在這種想法上停留片刻。這不只是因為我知道那些地方並不象它們的名字給我描繪的那樣美,而現在也只有在睡覺的時候,在夢中才難得地在我面前展現出由我們所見、所觸摸的共有事物的十分清晰純淨的物質構成的某個地方,我回憶起這些地方時構成它們的物質。然而,即使是關於這些尚屬￿另一類型的形象,回憶中的形象,我也知道,巴爾貝克的美色,在我身處其中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甚至它給我留下的美感已不再是我再度小住巴爾貝克時所重新獲得的。我不可能在現實中達到自己心靈深處的境地,這樣的體驗我太多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已經不是在聖馬克廣場,不是在重游巴爾貝克或重返當松維爾的時候能看到希爾貝特,重現似水年華的了,而旅行也只能再一次地給予我幻覺,使我以為舊時的那些印象存在於我自身之外、存在於某廣場的一隅,旅行不可能是我所尋找的手段。我也不願意再一次地上當碰壁,因為對我說來問題是要弄清楚自己最終是否真的可能達到我以前以為不可能實現的目的,因為一旦到了那些地方,面對著那些人,我始終是大失所望的(儘管有一次,凡德伊的奏鳴曲似乎反駁了我這種觀點)。

  因此,我不會再到那條我早就知道的絕徑上去作無益的的嘗試。我所力求固定的印象一碰上沒有本事使它們產生的直接享樂只能是煙消雲散。能夠使我們更充分地品味它們的方法唯有盡可能比較完整地認識它們,在它們所在的地方,即在我的心中,儘量使它們明朗化,直到它們的深處都變得清晰可見。我在巴爾貝克時身在樂中不知樂,也沒有認識到與阿爾貝蒂娜共同生活的幸福,事後我才對此有所覺悟。而我對自己既已成為過去的生活的一次次失望的回顧、使我認為其現實應存在於行動之外的一次次失望作的回顧,並不以純屬偶然的方式和按我生活所處的各個境遇與各個各自不同的失望進行對照。我清楚地感覺到,對旅行的失望和對愛情的失望之間並沒有什麼不同,它們只有外表的變化,是我們在物質享受和實際行動中無法實現自我的這種無能隨著與之相應的現實而採取的變化的外表。而回頭再想到這種或者由湯匙的撞擊聲、或者由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引起的超越時間的歡樂時,我對自己說:「它是否就是奏鳴曲的那個短樂句象錯誤地把它和愛情的歡樂視作同類、不善於在藝術創造中獲得它的斯萬提示的那種幸福?它是否就是那首七重奏的神秘的紅色召喚使我預感到的似乎比奏鳴曲的短樂句更超脫塵世的那種幸福?斯萬未能領略到這種召喚,因為他死了,象許許多多人那樣,在為他們而產生的真諦未及向他們揭曉前便死去了。再者,這個真諦也未必一定能為他所用,因為這個樂句盡可以象徵一聲召喚,卻不可能產生力量和使不是作家的斯萬變成作家。」

  然而,過了一會兒,在我想到記憶的那幾次起死回生之後,我發覺有時,並且已曾在蓋爾芒特那邊的貢佈雷出現過這樣的情況,某些模模糊糊的印象曾以另一種方式撩撥我的思維。它們似隱約的回憶,但並不隱藏往昔的某個感覺,而是一條新的真理,一個我力求揭露的可貴形象。我想著我們為回憶起什麼東西而作的那種努力,似乎我們那些最美的想法象一首首樂曲,即使從來沒有聽到過的也會油然而生,我們努力聆聽,力求把它們破譯出來。我心情愉快地進行回憶,因為這說明我此時已是當初的那個人,說明它在恢復我本性中的一個基本特徵;然而當我想到自那以來我一直沒有進步,想到即在貢佈雷我就已經小習翼翼地在腦海中固定我被迫正視的形象,一片雲、一個三角形、一座鐘樓、一朵花、一塊礫石,感到在這些跡象下也許還隱藏著什麼與我應該力求發現的截然不同的東西時,一種思想,它們以象形文字的方式表達的某種思想,我們原以為它們只是代表著一些具體的東西,現在想到此我又不免悲哀。要把它們破譯出來當然很難,但也只有如此才能讓我們讀到什麼真理。因為,由智慧直接地從充滿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個印象迫使我們獲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這個印象是物質的,因為它通過我們的感官進入我們心中,然而我們卻能從中釋放出精神。總之,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不管是涉及如馬丹維爾諸多鐘樓的景致給予我的那種印象,還是如兩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覺或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給我留下的模糊回憶,我都必須努力思考,也就是說使我所感覺到的東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變換成一種精神的等同物,從而把那種種感覺解釋成那麼多的法則和思想的徵兆。而這種在我看來是獨一無二的方法,除了製作一部藝術作品外還能是什麼呢?此時,種種推論已經湧上我的腦海,因為不管是模糊的回憶,諸如餐叉的碰擊聲或者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或者借助我力求探索其涵義的那些外形,在我的頭腦裡組成一部絢麗複雜的天書的鐘樓、野草之類的外形書寫下的那條條真理,它們的首要特性都是我沒有選擇它們的自由,它們全部以本來面目呈現在我眼前。而我感到這大概就是它們確實性的戳記。我沒有到那個大院裡去尋找那兩塊絆過我腳的高低不平的鋪路石板。然而,使我們不可避免地遭遇這種感覺的偶然方式恰恰檢驗著由它使之起死回生的過去和被它展開的一幅幅圖像的真實性,因為我們感覺到它向光明上溯的努力,感覺到重新找到現實的歡樂。這種感覺還是由同時代的印象構成的整幅畫面的真實性的檢驗,這些同時代的印象是它以記憶或有意識的觀察永遠都不可能得知的,它們按光明和陰影、突出與疏漏、回憶與遺忘間的那種絕不會錯的比例隨它之後再現。

  至於內心書本上的那些不認識的符號(似乎是一些被強調的符號,我的注意力在勘探我的無意識中會如測探中的潛水員那樣尋找、碰撞、回避的符號),誰都無法用任何規則幫助我去辨認它們,這種閱讀即是一次創作行動,誰也不能越俎代庖,甚至不可能與我們合寫。所以,有多少人對撰寫這樣的作品退避三舍!每次事件,不管是德雷福斯案,還是戰爭,都為作家不去辨讀這部書提供託辭;他們要保證正義取得勝利,重建全民族的思想一致,所以沒有時間考慮文學。但這無非是些託辭,因為他們沒有、或已經沒有了才情,也就是說本能。本能要求我們克盡職責,智慧卻提供推卸職責的藉口。只是在藝術中,託辭沒有任何地位,意向則無足輕重,任何時候,藝術家都應聽從他的本能,這樣,藝術才成為最最真實的東西,成為生活最嚴格的學校,和真正的最後審判。所有書籍中最難辨讀的這部書,也是唯一的由現實授意我們撰寫的書,由現實本身給我們留下「印象」的唯一的一部書。不管生活給我們留下的是怎樣的概念,它的物質外形,它給我們留下的印象痕跡,依然是它必不可少的真實性的保證。由純粹的智慧造就的那些概念只具有某種邏輯的真實、可能的真實性,它們的選定是任意的。並不由我們塗寫出來的形象文字的書卻是我們唯一的書。那倒不是因為我們使之成形的那些概念邏輯上不可能是正確的,而是我們不知道它們是否真實。唯有印象,儘管構成它的材料顯得那麼單薄,它的蹤跡又是那麼不可捕捉,它才是真實性的選拔結果,因此,也只有它配受心靈的感知。心靈倘若能從中釋出真實,真實便能使心靈臻於更大的完善,並為它帶來一種純潔的歡樂。印象之于作家猶如實驗之于學者,區別在於,智慧上的工作對學者來說在前,對作家來說則在後,用不著我們個人費勁辨讀和闡明的東西,在我們之前便已清清楚楚的東西不屬￿我們所有。唯有我們從自身的陰暗角落,不為人知的陰暗處提取出來的東西才來自我們自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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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夕陽的一抹斜照即時使我回想到以我還從未想到過的一個時期。那時我還年幼,萊奧妮姨媽發燒,貝斯比埃醫生怕她得的是傷寒,所以他們讓我到教堂廣場歐拉莉的小房間去暫住一星期。那個房間只有就地鋪了一領草席,窗戶上掛著薄紗窗簾,在陽光裡老是颯颯作響,叫我好不習慣。看到對舊時女僕的那個小房間的回憶陡然為我過去的生活增添了和餘者如此不同、如此美妙的廣闊疆域,對比之下,我想到,在最最闊綽的豪門府邸中度過的最最奢華的喜慶佳節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的印象的微不足道。歐拉莉的那個房間其唯一的不足之處是毗領旱橋,晚上聽得到貓頭鷹叫般的火車嘶鳴。不過,由於時期象猛獁這樣的野獸橫衝直撞中發出的吼叫那樣。——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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