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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二


  我乘上一輛車,以便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府,親王住的已不是過去的府邸,而是他在布洛尼街建造的一座豪華府邸。社交界人士的一個錯誤,就是不懂得他們要我們相信他們,首先得相信自己,至少得尊重我們信仰的基本要素。在我相信——即使我知道事實恰恰相反——蓋爾芒特家族根據繼承權住在某個宮殿裡的時候,進入巫師或仙女的宮殿,讓那些不念咒語無法打開的大門在我面前打開,對我來說仿佛和獲准同巫師或仙女談話一樣困難。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比別人使我相信更加容易,如相信前一天雇來的或由博代爾及夏博食品雜貨店提供的老僕人是有大革命前早就服侍這個家族的那些僕人的兒子、孫子或後代,所以我懷著無限的誠意把上一個月在小貝內姆那兒買來的肖像畫稱之為祖先們的肖像畫。但是,魅力不能轉讓,回憶不能分割,現在蓋爾芒特親王搬到布洛尼街居住,就自己打破了我信仰的幻想,所以親王已變得無關緊要。

  當僕人通報了我的姓名之後我擔心會塌下來的天花板,下面本應還會對我呈現出許多昔日的魅力和敬畏,現在卻庇護著我不感興趣的一個美國女人的夜晚。當然,事物本身並無能力,既然這種能力是我們賦予它們的,某個年輕的資產階級出身的中學生此刻站在布洛尼街的這座公館前面,想必會有我過去在蓋爾芒特親王舊公館前面時那樣的感覺。這是因為他還處於信仰的年齡,而我已超過這個年齡,所以我失去了這種特權,猶如過了十年時代就失去了兒童把吸入的牛奶離解成易消化的成分的能力,因此成年人為了謹慎起見,只吃少量的牛奶,而兒童卻可以一口氣吸入無限量的牛奶。蓋爾芒特親王府易地對我來說至少有這個好處:來接我送我去的車,即我在裡面產生這些想法的車,必須穿過那些通往香榭麗舍大街的街道。當時,這些街的路面很差。但我一進入這些街道,我還是因一種特別溫柔的感覺而擺脫自己的想法,產生這種感覺,一般是在車突然開得不費力、緩慢和沒有聲音的時候,猶如花園的柵欄門打開之後,人們走到鋪滿細沙或枯葉的小徑上面;事實上並非如此,但我突然感到外面的障礙都已消失,因為對我來說再也沒有適應或注意的努力,就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之中在新事實面前所做的努力:我這時經過的街道,就是我過去和弗朗索瓦絲一起去香榭麗舍大街時走過的街道,這些街道早已被我遺忘。地面本能地知道應該通向何處,它的阻力也就被克服。我就象一個在此之前一直在地面費力地滑行的飛行員突然「起飛」,慢慢地上升到回憶的寧靜高空。在巴黎,這些街道將永遠用一種和其他街道不同的材料清楚地展現在我的心中。我來到王家街的街角,這裡過去有個露天商販在賣弗朗索瓦絲喜歡的照片;這時,我感到車被幾百個古代的活動攻城塔拉著,只能在原地轉動。我穿過的不是和那天在外面散步的人們一樣的街道,而是一個面滑、悲傷和溫柔的過去。另外,這個過去又由如此多不同的過去組成,我由於傷感難以看清,這種傷感是因為迎著希爾貝特來的方向走去,又怕她不來,是因為走近某一幢房子,在那裡我曾聽說阿爾貝蒂娜已和安德烈一起走了,還是因為一條道路仿佛具有哲理空虛的含義,這條路人們已走過一千次,並懷著一種不會再維持下去、也沒有得到結果的熱情,就象我曾在午飯後走過的那條路,我當時如此匆忙、如此興奮地奔跑,是為了去看漿糊未幹的《淮德拉》和《戴風帽的黑色長袍》①的海報。來到香榭麗舍大街之後,由於我對蓋爾芒特府舉行的音樂會不大想從頭聽到尾,所以我就讓車停了下來,我正準備下車走幾步,卻驚奇地看到有一輛車也正在停下來。一個男人兩眼發呆,駝背,說他在車裡坐著倒不如說是放在裡面,他為了立直身子所做的努力,就象人們要孩子聽話時孩子所做的努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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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戴風帽的黑色長袍》(1837)是法國作曲家埃斯普裡·奧貝(1782—1871)的三幕喜歌劇,也是他最成功的歌劇之一。

  但是,他的草帽下露出完全發白、難以制服的豎起的頭髮;他下巴上長出的白鬍子就象雪在公園河裡的雕象上增添的鬍子。只見絮比安在他身邊忙個不停,而此人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他中風之後正在康復,但我不知道他得過中風(我只是聽說他眼睛瞎了,然而這只是暫時的視覺障礙,因為他現在又能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他在此之前染了發,除非有人禁止他繼續疲於染髮,這中風猶如產生一種化學沉澱,使得現在由純銀構成的一綹綹頭髮和鬍子,如同一個個間歇熱噴泉那樣,射出業已飽和的金屬,並使所有這些金屬變得顯而易見、光彩奪目,而且還強行把莎士比亞戲劇中李爾王的威嚴,賦予這位失勢的老親王。眼睛並未處於頭部的這種全域性的動亂和冶金質變之外,但由於一種反向的現象,它們已失去全部的光彩。但是,最令人激動的是,人們感到這種失去的光彩是精神上的自豪,正因為如此,德·夏呂斯先生的物質生活乃至精神生活能在貴族的自豪感消失後繼續存在,人們在一時間曾認為這種自豪感和他的物質生活及精神生活融為一體。這時,德·聖德費爾特夫人乘四輪敞篷馬車經過,她可能也是去蓋爾芒特親王府,男爵曾認為這位夫人對他來說不夠漂亮。絮比安象照顧小孩一樣照顧他,這時在他耳邊低聲說這是個熟人,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德·夏呂斯先生象一個希望顯示自己能完成對他來說還是困難的所有動作的病人那樣,立即極其艱難但又十分認真地脫帽鞠躬,向德·聖德費爾特大人致意,其尊敬的程度就象她是法國王后一般。在德·夏呂斯先生作這種致意的艱難之中,也許在他看來包含著作出此事的原因,他知道自己這種行為更能感動別人,因為這種對病人來說痛苦的行為可以兩面討好,行為的發出者令人讚歎,行為的接受者感到高興,可見病人們對禮節的誇張如同國王們一樣。

  在男爵的動作中也許還有那種因脊髓和大腦的障礙而引起的運動失調,所以他的動作超越了他的意圖。對我來說,我從中看到的不如說是一種近於肉體的溫柔,一種對生活現實的超脫,這種溫柔和超脫在那些已經在死亡的陰影下徘徊過的人身上出現是非常激動人心的。頭髮中銀礦的裸露所顯示的變化,沒有社交界無意識的謙卑那樣深刻,這種謙卑顛倒了一切社會關係,在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面前,也會在最卑賤的美國女人(她最終也會使用男爵的那種禮節,即她在此以前無法使用的禮節)面前,使看起來最為豪放的故作風雅變得謙卑,男爵一直在生活,一直在思考,所以他的智力未受影響。男爵對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殷勤而又謙卑的致意,要比索福克勒斯的某個合唱隊可能對奧狄浦斯被壓抑的驕傲所作的評論,要比死亡本身和對死亡的任何悼詞,更能說明對世上榮華富貴的喜愛和人類的一切驕傲是何等脆弱和無法持久。德·夏呂斯先生在此之前不會同意和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共進晚餐,現在卻對她一鞠躬到底。①接受德·夏呂斯先生的敬意,對她來說全是故作風雅,就象男爵過去拒絕向她表示敬意也全是故作風雅一樣。然而,德·夏呂斯先生得以使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這位對他來說重要的人物相信的這種無法理解而又珍貴的本性,卻被他用竭力裝出的羞怯和他脫帽時提心吊膽的熱情一下子化為烏有,而在他出於恭敬並以博敘埃②般的說服力不戴帽子的全部時間裡,他銀髮的洪流從帽子底下湧現出來。當絮比安扶著男爵下了車,我對男爵行過禮之後,他對我說話的速度很快,聲音又是那麼細微,以致我聽不清他對我說的話,當我第三次請他重複時,他不由做出不耐煩的手勢,但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臉在開始時毫無表情,這也許是因為他還有一點癱瘓的症狀。但是,當我終於習慣這種喃喃而語的最低音時,我發現這位病人完整無損地保存著自己的智力。另外,至少存在著兩個德·夏呂斯先生。在這兩個人之中,理智的那位一直在抱怨他會得失語症,他老是把一個詞、一個字母當作另一個詞或字母說出來。但是,當他確實這樣做時,另一個潛意識的德·夏呂斯先生立即出現,這位先生非常想使我羡慕,就象第一位非常想使人憐憫一樣,並有著第一位不屑一顧的殷勤。這時,這位先生猶如一個樂師們不知所措的樂隊中的指揮,馬上停止說出已開始的句子,並極為巧妙地把接下來的話和已經說出的詞連接在一起,這個已經說出的詞實際上是當作另一個詞來說的,但現在卻像是他有意選擇的一樣。甚至他的記憶也完整無損,因此他還要獻獻殷勤,但並非沒有顯出最為專心致志時的疲勞,他的殷勤就是回憶過去的某一件事,這件事並不重要,但同我有關,並會向我表明,他保存著或已恢復頭腦的完全清醒。他的腦袋和眼睛保持不動,也不用改變音調來改變自己的語速,他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例如:「這是一根柱子,上面貼了一張廣告,同我第一次看到您時您在看的那張廣告相似,那是在阿弗朗什,不,我弄錯了,是在巴爾貝克。」而這確實是一張介紹同一種產品的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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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這樣鞠躬也許是因為不知道他鞠躬的人的身份(社會法典的條文就象記憶的其他任何部分一樣會因發病而消失),也許是因為動作失調,這種失調用表面的謙卑來表達他對這位路過的女士的身份的疑慮,沒有表面的謙卑,這種疑慮就會變得高傲。他對她鞠躬,猶如被母親叫來害羞地向大人們問好的孩子們那樣彬彬有禮。而他現在所變的,是一個失去了孩子們自豪感的孩子。——作者注。
  ②博敘埃(1627—1704),法國天主教教士、演說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絕對君權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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