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
五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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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盧如果說不是因為他的死,至少是由於他去世前的幾個星期裡所做的事,引起的悲傷比公爵夫人的悲傷還要大。其實,在我看到他的那個晚上的第二天,即男爵對莫雷爾說「我是要報仇的」之後過了兩天,聖盧為找到莫雷爾而進行的活動有了結果,就是說他活動的結果是莫雷爾應該服役的那個部隊的將軍得知莫雷爾是逃兵,就派人尋找並逮捕了莫雷爾,將軍為了對聖盧感興趣的人即將受到的處罰向聖盧表示歉意,就寫信給聖盧以便把這件事告訴他。莫雷爾相信他被捕的原因是德·夏呂斯先生懷恨在心。他想起了「我是要報仇的」這句話,認為這就是報仇,就表示希望揭出真相。他說:「我是開了小差。但我走上了邪路,這難道全是我的錯?」他敘述了有關德·夏呂斯先生以及和他同樣鬧翻的德·阿爾讓古爾先生的一些故事,老實說這些故事和他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這兩個人通過情人和性欲倒錯者的雙重媒介對他敘說的,這就使德·夏呂斯先生和德·阿爾讓古爾先生都被逮捕。這一逮捕給他們倆帶來的痛苦,也許要小於他們各自得知對方是自己的情敵這個一直不知道的事實時的痛苦,預審結果表明,他們有大量默默無聞、平平常常和街上找來的情人。 不過他們很快就被釋放。莫雷爾也是如此,因為將軍寫給聖盧的信退了回來,上面批了「已去世,死於戰場。」將軍想為死者做些事,就只是把莫雷爾送到前線,莫雷爾在那裡表現勇敢,逃脫了所有的危險,戰爭結束後戴著十字軍功章回來,為了這枚十字軍功章,德·夏呂斯先生以前曾徒勞地為他求情,聖盧則間接地為此付出了生命。從此之後,當我回想起那枚丟失在絮比安那兒的十字軍功章時,我經常在想,要是聖盧還活著,他一定會輕而易舉地在戰後舉行的選舉中被選為議員,戰爭留下了愚蠢的泡沫和榮譽的光輝,如果消除幾個世紀的偏見,在戰爭中失去一個手指的人可以通過出色的婚姻進入一個貴族家庭,如果十字軍功章是在參謀部的處室裡獲得的,就足以使人通過勝利的選舉進入眾議院,甚至法蘭西學院。聖盧由於有「神聖的」家族,他的當選就會使阿蒂爾·梅耶先生的眼淚和墨水如泉水一般湧出。 但是,也許他對人民的愛過於真摯,不會去奪取人民的選票,而人民也一定會因貴族居住區的利益而原諒他的民主思想。當然,那些英雄是會理解他的,幾位罕見的商人也是如此。但是,由於國民聯盟的幼稚輕信,政界的那些老混蛋也被找了回來,並且總是再次當選。那些未能進入飛行員議院的老混蛋,至少得進入法蘭西學院,就哀求元帥們、共和國總統、眾議院議長等人的選票。那些老混蛋是不會贊成聖盧的,但他們贊成絮比安的另一位常客,即自由行動党的眾議員,此人在無競爭對手的情況下再次當選。雖然戰爭早已結束,他卻仍然穿著本土保衛軍軍官的軍裝。對他的當選表示高興的有一致提他的名的所有報紙,有貴族夫人和富裕的女士,她們只穿破舊的衣服是出於禮節和害怕捐稅,而交易所人士則不斷購買鑽石,這並不是為了他們的妻子,而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對任何人民的信任,就把這種摸得著的財產當作自己的避難所,這樣就使比爾股票上漲了一千法郎。這麼多的蠢事使人感到有點不快,但人們對國民聯盟的抱怨反而減少,因為人們突然看到了布爾什維主義的犧牲品,一些大公夫人衣衫襤褸,她們的丈夫被殺死在兩輪車裡,她們的兒子沒有吃的,還要挨別人扔來的石塊,他們在嘲罵聲中被迫勞動,被人扔到井裡,因為人們認為他們染上了鼠疫,會傳給別人。那些得以逃脫的人突然重新露面…… 我新住進的那家療養院給我治病的療效,並不比第一家療養院好,過了許多年之後我才離開這家療養院。我在乘火車回巴黎的途中,想到自己沒有文學才能,而我過去在蓋爾芒特那邊卻發現自己有這種才能,但我在天黑前好多時間,在回當松維爾吃晚飯之前,每天同希爾貝特一起散步時,更加傷心地認識到這種沒有文學才能的想法,在離開這塊領地的前夕,我在閱讀龔古爾兄弟的幾頁日記時,幾乎把這種想法同虛榮心和文學的欺騙性等同起來,這種想法也許不大痛苦,但更為憂鬱,如果我賦予它的客體不是我自身的病弱,而是我曾相信的理想並不存在,這種想法已有很久沒有在我的腦中再現,現在卻重又使我激動,而且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的力量。我記得那是在火車停在鄉下的時候。陽光一直照到鐵道沿線一排樹木的樹幹一半的地方。我想:「樹木,你們已無話可對我說,我心灰意懶再也不會聽到你們說話。但是,我在這裡是在大自然之中,那末,我的眼睛是冷漠而又無聊地看到你們發亮的前額和你們陰暗的軀幹之間的分界線。如果說我曾以為自己是詩人,那末我現在知道自己不是詩人。在我的生命即將開始但已枯竭的新的部分之中,人們也許會賦予我大自然不再給予我的啟示。然而,我也許能對大自然進行謳歌的那些年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但是,我雖然用可能對人進行的觀察取代不可能得到的啟示這點來安慰自己,卻知道自己尋求的是給自己一種安慰,而我自己也知道這種安慰毫無價值。如果我真的有藝術家的靈魂,在這排被落日照亮的樹木面前,在邊坡上幾乎一直長到車廂踏板高度的那些小花面前,我將會感到何種樂趣?我可以數出這些小花的花瓣數,但我不想描繪它們的顏色,而許多文章寫得好的人卻會這樣去做,因為人們是否能指望把讀者沒有感覺到的樂趣轉達給讀者呢?不久之後,我又以同樣的冷漠看到一幢房子的窗戶上有金色和橙色的玻璃;最後,由於時間已晚,我看到另一幢房子仿佛是用一種相當奇特的玫瑰紅材料建造的。但是,我作出這些不同的發現都極其冷漠,就象在一個花園裡同一位女士一起散步時我看到一個玻璃片,在稍遠處又看到一個同大理石相仿的一種物質構成的物體,它那不同尋常的顏色決不會使我擺脫最為無精打采的煩惱,但是出於對這位女士的禮貌,為了說些話,也為了表示我已發現這種顏色,我就在路過時指了指那片有色玻璃和那塊仿大理石的毛粉飾。同樣,為了問心無愧,我對自己就象對某個可能會陪伴我並從中得到比我更多的樂趣的人那樣,指出了玻璃窗上火一般的反光和房子被抹上透明的玫瑰紅色。但是,通過我而發現這些奇特印象的同伴,生性也許不象許多看到這種景象會欣喜若狂的心情愉快的人們那樣熱情,因為他看到這些顏色時沒有任何喜悅。 我長期不在巴黎,但由於我的名字留在老朋友們的名單上,所以他們仍然忠心耿耿地給我寄來請帖,我回來時看到這些請帖,其中一份是拉貝瑪為女兒和女婿舉辦的茶點,另一份是第二天在蓋爾芒特親王府舉行的下午聚會。我在火車上進行的悲傷的思考,並不是促使我去參加聚會的微不足道的原因之一。我心裡想,放棄社交界人士的生活確實沒有必要,因為長期以來我每天都希望在第二天開始的這件了不起的「工作」,我不適合去做,或者說不再適合去做,也許這個工作不符合任何現實。老實說,這個理由完全是消極的,只是使那些可能使我不去參加這個社交界音樂會的理由失去價值。但是,促使我去參加聚會的原因是蓋爾芒特這個姓,在相當長的時期以來,它一直在我的腦海之外,所以當我在請帖上看到它時,它對我來說重新具有我在貢佈雷時發現的魅力和意義,當時我在回家途中路過鳥街,從外面看到象一個深顏色的漆器那樣畫有壞傢伙希爾貝即蓋爾芒特老爺的彩繪玻璃窗。一時間,蓋爾芒特家族的成員又使我感到和社交界人士完全不同,和他們無法比擬,和任何活著的人都無法比擬,即使是君主也是如此;這些人出自我度過童年的陰鬱城市貢佈雷中帶酸味的流通空氣,出自人們在城市小街的彩繪玻璃窗上看到的過去。我想要前往蓋爾芒特府邸,仿佛這應該使我接近我的童年和我在其中看到童年的記憶深處。於是我繼續重讀請帖,直至那些組成這個如此熟悉、如此神秘的姓的字母起來造反,並同貢佈雷這個名稱一樣,重新取得自己的獨立性,在我疲倦的眼睛前顯現時猶如一個我不知道的名稱。① -------- ①媽媽正好去薩士拉夫人家吃茶點,她事先就知道這個聚會十分乏味,所以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前往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作者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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