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七九


  他已經養成在說話時大聲叫嚷的習慣,原因是感到煩躁,需要——由於從未研究過說話的技巧——為擺脫自己的印象而尋找出路,猶如飛行員擺脫自己的炸彈一樣,即使是在田野上空,在他的話語不會觸及任何人的地方,特別是在社交界,他更是信口開河,別人則因故作風雅而傾聽他的談話,對他的話信以為真,而他對聽眾們卻極為專制,聽他說話可以說是迫不得已,甚至是出於敬畏。在環城路上,這種高談闊論也是對行人蔑視的一種標誌,他對行人既不壓低嗓門,也不讓出道路。但是,他的聲音在路上走了調,使行人感到驚訝,特別是使轉過頭來的人們聽清一些話,這些話可以使人們把我們誤認為失敗主義者。我向德·夏呂斯先生指出了這點,但只是引得他發笑。「您得承認,這可能十分可笑,」他說。「總之,」他補充道,「人們永遠無法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每天晚上成為第二天的社會新聞。再說,我為什麼不會在萬森樹林的溝渠裡被人槍殺呢?我的舅公當甘公爵①就出了這種事,對貴族的血如饑似渴,會使某些群氓發狂,他們在這方面顯得比獅子還要精明。您知道,對這些野獸來說,只要維爾迪蘭夫人的鼻子上擦破一點皮,它們就會朝她撲去。這種情況,在我年輕時人們稱之為大鼻子!」他說完就放聲大笑,仿佛我們倆單獨在一個大廳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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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當甘公爵(1772—1804),法國波旁公爵的獨生子,法國大革命後逃亡國外。1804年,第一執政官拿破崙獲悉當甘公爵陰謀推翻他,就將公爵關入萬森監獄,並就地處決。

  有時,在德·夏呂斯先生經過時,一些形跡相當可疑的人從陰暗處出來,並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聚集在一起,看到這種情況,我心裡就想,我是離開他好還是不離開他好。就象一個人遇到一位癲癇經常發作的老人,並從步履蹣跚中看出老人可能即將發病,心裡就想,老人是希望他陪伴,以便有所依靠,還是不希望他陪伴,以便在發病時不讓人看到,也許只要有人在身邊就會加速癲癇的發作,而一個人心神安定反倒可能不會發病。但是,在病人身上,人們不知道是否應避開的發病的可能性,通過病人象喝醉的人那樣所走的彎彎曲曲的路線顯露出來;這些不同的位置,是可能發生一個意外事件的徵兆,我不知道德·夏呂斯先生希望還是不希望我的在場能阻止事件的發生,對他來說,這些位置仿佛經過巧妙的導演,不是由筆直往前走的男爵本人來佔據,而是由一批群眾演員來佔據。不管怎樣,我現在還是認為,他當時不想遇到熟人,因為他把我帶到一條抄近道的街,這條街比環城路陰暗,在街上他不斷使各兵種和各國的士兵讓路,在他們向他湧來時當然例外,年輕人的這種衝動對德·夏呂斯先生來說是一種補償和安慰,使他不再對所有的軍人重返前線感到難過,而在動員入伍的初期,前線曾使巴黎象抽出氣的輪胎那樣顯得空蕩蕩的。

  德·夏呂斯先生不時讚賞從我們面前掠過的華麗軍裝,這些軍裝使巴黎成為一座同港口一樣具有國際性、同畫家筆下的背景一樣實在的城市,畫家畫上幾座建築物只是一種藉口,以便把各式各樣、絢麗多彩的服裝彙集在一起。他對被指責為失敗主義者的貴婦們仍然十份敬愛,猶如過去對被指責為德雷福斯派的貴婦們那樣。他感到遺憾的,只是她們降低身份來談論政治,卻引起「記者們的論戰」。他對她們的態度絲毫沒有改變。因為他的輕浮始終不變,所以貴族出身同美和其他魅力結合在一起,也是持久的東西,而戰爭就象德雷福斯案件那樣,是平凡而短暫的時髦。即使人們把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槍決,以便同奧地利單獨媾和,他也會一如既往地把她看作高貴的女人,而不會把她看得象被判處斬首的瑪麗-安托瓦內特那樣卑微。

  德·夏呂斯先生猶如聖法利埃或聖梅格蘭①那樣高貴,他說話時身體筆挺、一本正經,說話嚴肅,在片刻間絲毫沒有顯出他那種人的舉止。然而,在這些人中為什麼不能有一個具有完全合調的聲音呢?即使在此刻,即聲音最接近嚴肅之時,它也仍然不合調,需要調音師來調整。另外,德·夏呂斯先生簡直不知道做什麼好,他常常抬起頭來,對沒帶望遠鏡感到遺憾,但即使有望遠鏡也不管用,原因是齊柏林飛艇曾在前天晚上進行空襲,引起了當局的警惕,所以同平時相比,軍人的數目增加到最大的程度,連天上都有軍人。幾小時前我看到的飛機就象昆蟲那樣,在晚上的藍天中呈現棕色的斑點,現在這些飛機已進入黑夜,猶如明亮的火船,而路燈部分熄滅,使黑夜更加深沉。這些人造流星使我們感受到的最大的美的印象,也許是使人凝視平時很少注目的天空。1914年,我看到巴黎的美幾乎是毫無防禦地等待著敵人的威脅臨近,在這樣的巴黎,現在和當時一樣,當然都有明朗得令人痛苦而又神秘的月亮那種不變的古老光華,在尚未受到破壞的古建築物上投下其無用的優美;何是,如同1914年那樣,甚至勝過1914年,還有另外一種東西,有各種各樣的光線,有斷斷續續的燈光,它們或者來自這些飛機,或者來自埃菲爾鐵塔上的探照燈,人們知道控制這些光線的是一種聰明的意志,是一種友好的警惕,這種警惕能產生我曾在聖盧的房間裡,在軍隊內院的單人房間裡感受到的激動,能激起我曾在這種環境裡體會到的感激和寧靜,有多少顆熱情而遵守紀律的心曾在那裡經受鍛煉,然後,他們正當年輕力壯之時,毫不猶豫地在某一天作出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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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聖法利埃是亨利二世的情婦迪安娜·德·普瓦提埃的父親,出現在維克多·雨果的歷史劇《國王尋樂》(1832)中;聖梅格蘭是大仲馬的歷史劇《亨利三世及其宮廷》(1829)中的人物,在劇中誘姦吉斯公爵夫人。

  前天晚上空襲時,天空中比地面上更為動盪,空襲之後,天空平靜下來,就象風浪平靜後的大海一樣。但是,猶如風浪平靜後的大海,天空尚未恢復絕對的平靜。幾隻飛機仍然飛到天上,就象火箭那樣去同星星會合,而探照燈則在分割成塊的天空中慢慢掃射,猶如天體和移動的銀河中的蒼白星星。但是,那些飛機鑲嵌在星星中間,看到這些「新星」,人們感到仿佛置身於另一個半天球之中。德·夏呂斯先生對我說他欣賞這些飛行員,他一面否認自己親德和其他習性,一面卻情不自禁地在這兩個方面大肆發揮:「另外,我要補充一點,就是我同樣欣賞駕駛哥達式轟炸機的德國人。而駕駛齊柏林飛艇,又需要怎樣的勇敢!他們是不折不扣的英雄。炮臺朝他們開火,但要是民用飛機那可怎麼辦呢?您是否害怕哥達式轟炸機和大炮?」

  我坦率地說不怕,也許我錯了。也許是因為我生性懶惰,養成了習慣,總是把自己的工作一天又一天地拖到明天,所以在我的想像之中死亡也是如此。既然你相信大炮不會在這一天打中你,你怎麼會害怕它呢?另外,扔下炸彈、可能死亡這些想法是分別形成的,沒有給我對德國飛行器經過的印象增添任何悲慘的色彩,直到有一天晚上,其中的一架搖搖晃晃,在我目光的注視下被動盪的天空中一團團薄霧打得支離破碎,雖說我知道這架飛機是用來殺人的,我卻只是把它想像成天上的恒星,從這架飛機中我才看到朝我們扔下炸彈的動作。因為一種危險的最初現實,只有在這種新事物中才會被發現,這種新事物不能復原為人們已知的事物,被稱之為一種印象,而且往往象上述情況那樣,被概述成一行文字,這行文字能寫出一種願望,並包含著完成時會變形的潛力;而在協和橋上,在那架既進行威脅又受到圍捕的飛機周圍,香榭麗舍大街、協和廣場和杜伊勒裡公園的噴水池仿佛映照在雲端,探照燈射出的一條條明亮水柱在空中拐折,這一行行也充滿願望,充滿著遠見和保護的願望,願望來自聰明的權貴,對這種權貴,就象在東錫埃爾兵營裡的一個夜晚中那樣,我感謝他們的權勢,以這種如此優美的準確性煞費苦心地守護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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