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七七


  從此刻起,布裡肖就用人們來代替我,但人們並不能防止讀者看出作者在談自己,卻能使作者不斷地談論自己,評論自己最短的句子,用一篇文章來論述一個否定,並且一直在人們的掩護之下。例如,布裡肖曾經說過,即使是在另一篇文章中,他說德軍已失去自己的一些價值,他在開頭是這樣寫的:「人們不想在此掩蓋真相。人們曾說過,德軍已失去自己的一些價值。人們並沒有說德軍已不再有很大的價值。人們更不會寫,德軍已不再有任何價值。人們也不會說,優勢取得以後,如果它不是,等等。」總之,只要寫出他不會說的一切,重提他曾在幾年前說過的一切,以及克勞茨維茲①、若米尼②、奧維德③和蒂阿納的阿波隆紐斯④等人在或多或少個世紀以前說的話,布裡肖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收集到一部巨作的材料。遺憾的是,他沒有把它們發表出來。因為這些內容如此豐富的文章至今已無法找到。聖日耳曼區在維爾迪蘭夫人的叱責下,先是在她家裡嘲笑布裡肖,但一旦走出這個小圈子的範圍,就開始讚賞布裡肖。後來,嘲笑他成為一種時髦的風氣,就象過去欣賞他一樣,即使是那些在讀他的文章時繼續在暗中對他感到興趣的女人,也不再讚賞他,她們只要和別人在一起,就進行嘲笑,以便顯得和別人一樣機靈。在小圈子內,人們對布裡肖的議論從未象那個時候這樣多,不過是用嘲笑的口氣議論。任何新來的客人是否聰明的標準,就是他對布裡肖的文章看法如何;如果第一次回答得不好,人們就一定會教他,從什麼地方可以看出這些人的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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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勞茨維茲(1783—1810),普魯士將領、軍事戰略理論家。他在《戰爭論》中提出總體戰概念,對現代戰略思想具有深刻影響。
  ②若米尼(1779—1869),法國將領、軍事評論家、軍事史學家,由於系統闡述戰爭原理而被尊為現代軍事思想奠基人之一。
  ③奧維德(公元前43—公元18),古羅馬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其傑作《變形記》達到史詩的高度。
  ④蒂阿納的阿波隆紐斯(活動時期1世紀),屬新畢達哥拉斯學派,羅馬帝國時期成為神話式英雄。


  「最後,我可憐的朋友,這一切都駭人聽聞,我們感到可悲的不光是那些令人厭倦的文章。人們在談論破壞文物,談論被毀壞的塑像。但是,那麼多美妙的年輕人就是無與倫比的彩色塑像,他們的毀滅不也是破壞文物?一座城市如果失去了漂亮的人,不等於是一座所有的塑像都被毀滅的城市?當我去飯店吃晚飯的時候,如果來接待我的不是頭戴圓錐形女帽,使我感到仿佛走進迪瓦爾飲食店的女招待,就是象迪東神父①那樣仿佛渾身長滿青苔的小丑,我會有什麼樂趣呢?很好,我親愛的,我認為我有權說這樣的話,因為美在活的物質中畢竟還是美。如果接待你的是佝僂病患者,戴著夾鼻眼鏡,從臉上就看得出享有免服兵役的權利,那真是巨大的樂趣!同過去一直發生的事情不同的是,如果你想在一家飯店裡找到一個漂亮的人,就不應該在接待顧客的堂倌中去找,而要在吃飯的顧客中去找。不過,人們會再次見到一個堂倌,雖說他們常常調動工作,但你要去瞭解一下那個英國中尉是誰,什麼時候會再來,他也許是第一次來這兒,也許明天就會被打死!正如《聖克萊爾修會修女》②的美妙作者、可愛的莫朗所敘述的那樣,波蘭的奧古斯都用一個團的軍隊去換取一套中國瓷器大花瓶,依我看他做了一筆虧本的交易。您想想,那些身高兩米、站在我們最漂亮的女友們的樓梯邊作為裝飾的高大跟班都被打死。他們中的大部分是應徵入伍的,因為人們反復對他們說,戰爭將持續兩個月。啊!他們和我不一樣,不知道德國的力量,普魯士民族的勇敢,」他忘乎所以地說道。後來,他發覺他過多地暴露自己的觀點,就說:「我為法國擔心的不光是德國,還有戰爭本身。在後方的人們的想像之中,戰爭只是一場巨大的拳擊賽,他們通過報紙在遠處觀看這場比賽。這可是毫不相干的。這是一場疾病,在一點上仿佛已經治好,在另一點上卻再次惡化。今天努瓦榮③將要解放;明天,人們既沒有麵包也沒有巧克力;後天,認為自己十分安寧,在必要時可以被一顆他意想不到的子彈打中的那個人,將會驚恐萬分,因為他將從報上看到,和他在同一年應徵服役的那批人將被重新徵召入伍。至於那些古建築,一座象蘭斯④那樣在質量上獨一無二的傑作,遭到毀滅也不會使我感到驚恐異常,使我感到驚恐的倒是看到這麼多活的群體毀滅,因為他們能使法國最小的村莊變成優美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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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迪東神父,即亨利·迪東(1840—1900),多明我會傳教士,以其在瑪德萊娜教堂的講道而著稱。
  ②《聖克萊爾修會修女》是法國作家保羅·莫朗的《溫柔的儲備》(1922)中的一個中篇小說,普魯斯特曾為該書作序。
  ③努瓦榮是瓦茲省區的首府,1914年9月至1917年3月和1918年3月至8月曾被德軍佔領。
  ④指蘭斯大教堂,1914年9月曾發生火災,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不斷遭到轟炸。


  我立刻想到了貢佈雷,但我在過去認為,承認我的家庭在貢佈雷地位低下,就會在德·蓋爾芒特夫人的眼中貶低自己。我心裡在想,勒格朗丹、斯萬、聖盧或莫雷爾是否沒有把我家的情況告訴蓋爾芒特夫婦和德·夏呂斯先生,但是,對我來說,過去的事不說出來要比說出來好受些。我只是希望德·夏呂斯先生不要談論貢佈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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