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七〇


  他對我說:「我可以肯定,在所有的大旅館裡,人們應該看到那些穿襯衫的美國猶太女人,珍珠項鍊緊貼在她們衰老的胸脯上,使她們能嫁給一位破產的公爵。在這些夜晚,裡茨飯店應該同自由貿易大廈相仿。」

  我對他說:「你記得我們在東錫埃爾的那些談話。」——「啊!那時可是大好時光。一條鴻溝把我們和那個時候分隔開來。這些美好的日子是否將會重現?

  它們從我們無法探測的深淵中顯現,

  猶如天上升起的那些太陽恢復青春,

  是在深深的海洋中洗滌以後。」

  我對他說:「咱們去想那些談話,只是為了回憶其中的甘甜。我過去想從中找到某種真理。現在的戰爭把一切都打亂了,特別是象你對我說的那樣,打亂了對戰爭的看法;你當時對我說的有關那些戰役的話,譬如說有關拿破崙的那些戰役,說它們會在將來的戰爭中被模仿,現在的戰爭是否已使這些話變得無效?」——「一點也不!」他對我說。「拿破崙的戰役總會再現,特別是因為在這次戰爭中,興登堡充滿了拿破崙的精神。他迅速調動部隊,他聲東擊西,他或是在一支敵軍之前只留下一小股部隊,以便把所有其他部隊集合起來攻擊另一支敵軍(一八一四年的拿破崙),或是完全鉗制住敵人,迫使敵人將自己的部隊駐紮在並非是主要的戰線上(興登堡在華沙城下就是這樣聲東擊西的,受騙上當的俄國人在那裡進行抵抗,並在馬祖裡湖吃了敗仗),他的撤退同奧斯特利茨、阿爾科和埃克米爾戰役開始時的撤退相同,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拿破崙式的,可這些還不是全貌。我再補充一點,如果你在遠離我的地方,陸陸續續地解釋這次戰爭中的那些事件,不是單單相信興登堡的這種特殊方式,以便從中找到他正在做的事情的意義,他即將做的事情的關鍵。一位將軍就象一位作家,想寫一部劇本、一本書,而這本書本身,由於在這裡顯示了出乎意料的力量,在那裡展示了絕境,使作者大大偏離了預定的計劃。譬如說,牽制攻擊只應在一個本身相當重要的據點上進行,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牽制攻擊的成功超出了任何期望,而主要的戰役卻以失敗告終,這時,牽制攻擊就可能成為主要的戰役。我預料興登堡會採取拿破崙戰役的一種類型,即把英國人和我們這兩個敵人分而擊之。」

  然而,必須指出,如果說戰爭並沒有提高聖盧的智力,那末這種智力受到一種遺傳起很大作用的演變的支配,已具有一種我從未在他身上見到的光輝。過去是被時髦女人追求或希望被時髦女人追求的金髮青年,現在是不斷玩弄詞句、喜歡高談闊論的空談家,這兩者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他處於另一代之中,長在另一個莖上,就象一位演員,重演過去由佈雷桑或德洛內扮演的角色,猶如德·夏呂斯先生的一個接班人,臉色紅潤,頭髮金黃和金色,而另一位的頭髮一半漆黑一半雪白。他徒然和自己的舅舅在戰爭上意見不合,站在把法國放在首位的那部分貴族一邊,而德·夏呂斯先生實際上是失敗主義者;他可以向那位沒有看到「角色的第一個扮演者」的先生表明,人們如何能在爭辯者這個角色中出類拔萃。

  「看來,興登堡是一種啟示,」我對他說。——「一種舊啟示,」他針鋒相對地回答我,「或者是一種未來的革命。未來應該做的事不是寬容敵人,而是讓芒香自由行動,是打敗奧地利和德國,使土耳其歐洲化,而不是讓法國門的內哥羅①化。」——「但是,我們將得到美利堅合眾國的幫助,」我對他說。——「目前,我在這裡只看到美利堅分眾國的景象。為什麼因害怕法國拋棄基督教信仰而不對意大利作出更大的讓步?」——「要是你舅舅夏呂斯聽到你的話才好呢!」我對他說。「實際上,要是人們再觸犯一點教皇,你是不會感到不高興的,而他卻絕望地想到人們可能會有損于弗蘭茨-約瑟夫的帝位。另外,他在這方面的想法合乎塔列朗和維也納會議的傳統。」——「維也納會議的時代已經結束,」他對我回答道。「對於秘密外交,必須用具體外交來加以抗衡。我舅舅其實是個不知悔改的君主主義者,人們可以讓他吞下鯉魚,就象莫萊太太那樣,或是吞下內壕牆,就象阿蒂爾·梅耶那樣,只要鯉魚和內壕牆是用尚博爾的方法燒的。我認為,他由於憎恨三色旗,寧願站在紅色無沿帽②的破布之下,並會誠心誠意地把它當作白旗。」當然,這不過是空口說白話,聖盧遠沒有他舅舅有時具有的獨特的深邃。但是,他性格和藹可親,而他舅舅則疑神疑鬼。他仍然象在巴爾貝克時那樣可愛、紅潤,還有一頭金髮。他舅舅無法超越他的,只有聖日耳曼區的精神狀態,具有這種精神狀態的人們認為自己同聖日耳曼區的關係最為疏遠,而這種精神狀態既賦予他們對天生並不聰明的人們的尊重(這種尊重確實只盛行于貴族之中,並使那些革命顯得如此不公道),又在其中攙雜了一種毫無意義的自滿。通過謙卑和驕傲的混雜,後天獲得的思想好奇和天生的威嚴的混雜,德·夏呂斯先生和聖盧經歷不同的道路,具有不同的觀點,又相隔一代人的時間,卻成為任何新思想都會使其感興趣的知識分子,又都是那樣健談,任何人都不能使他們刹車。因此,一個有點平庸的人,會根據自己當時的情緒,認為他們倆都十分迷人或都惹人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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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門的內哥羅是南斯拉夫南部的聯邦共和國,也是南斯拉夫最小的共和國。
  ②紅色無沿帽是法國大革命時期最激進分子的服飾。


  我一面這樣回憶聖盧的來訪,一面走著,繞了個過於長的彎路,幾乎走到殘老軍人院橋邊。燈光(因哥達式轟炸機)相當稀少,點亮的時間也有點過早,因為「時間的改變」進行得有點過早,而當時天還黑得相當快,這種改變在整個氣候宜人的季節都保持不變(猶如暖氣設備從某個日期起開啟和關閉一樣);在夜晚燈光照亮的城市上空,在天空的整整一部分中——這個天空不知道有夏令時間和冬令時間的區別,也不願知道八點半已經變成九點半,在這近於藍色的天空的整整一部分中,還仍然有點亮光。在特羅卡德羅的那些塔樓俯視的那部分城區中,天空都呈現為青綠色的遼闊海洋,退潮的海水已經使黑色的岩礁露出一條淡淡的線條,也許只是漁夫撒下的張張漁網,排列成一條直線,實際上這些是小片雲彩。此刻是青綠色的雲海,在不知不覺中席捲了參加地上巨大革命的人們,人們在地上相當瘋狂,繼續進行著他們那些革命和他們那些徒勞無益的戰爭,就象目前這場使法國流血的戰爭。此外,天空覺得不值得改變自己的時間差,就在燈火點點的城市上空,以這些近於藍色的色調,無精打采地延長著遲遲不走的白晝;不斷望著死氣沉沉和過於美的天空,就感到頭暈目眩:這不再是廣闊的海洋,而是在垂直的方向顏色由濃變淡的冰川。特羅卡德羅的那些塔樓,看起來同青綠色的臺階如此接近,實際上卻極為遙遠,猶如瑞士某些城市中的兩座塔樓,人們以為是在遠處,實際上就在山頂斜坡的近旁。

  我半途折回,但剛離開殘老軍人院橋,天上就不再發亮,城裡也幾乎沒有燈光,我的腳到處踢到那些垃圾箱,把一條小路錯當成另一條小路,我機械地在陰暗的街通構成的迷宮裡行走,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環城路。在那兒,我剛才產生的東方的感覺又重新出現,另一方面,在回憶了督政府時期的巴黎之後,又回憶起一八一五年的巴黎。就象在一八一五年那樣,協約國部隊的軍裝以極不協調的色彩魚貫而行,其中有穿著紅色短裙褲的非洲人,有頭裹白纏巾的印度人,這些人足以使我把我漫步的巴黎當作一個想像中具有異國情調的東方城市,不但服飾和臉色同東方一模一樣,而且連周圍的環境也同隨意想像出來的相仿,猶如卡帕契奧①把自己生活的城市變為耶路撒冷或君士坦丁堡,方法是在其中加入一群人,這群人穿著奇妙的玉顏六色的衣服,但顏色並不比現在這群人更為鮮豔。我走在兩個朱阿夫兵②的後面,看到一個高大、肥胖的男人,兩個兵好象並沒有注意這個男人,只見他頭戴軟氊帽,身穿寬袖長外套,看到他淡紫色的臉,我感到猶豫,不知是否應該給他加上一個演員或一個畫家的名字,這個演員或畫家都因無數次雞奸的醜聞而出名。不管怎樣,我確信自己不認識這個散步者。因此,當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之時,我十分驚訝地看到他神情尷尬,故意停住腳步,朝我走來,猶如一個男人想要表明,你決不會發現他正在幹一件他希望不要聲張的事情。瞬間我心裡在想,是誰在向我問好:原來是德·夏呂斯先生。人們可以說,在他看來,他疾病的發展或他惡習的劇變處於極端的狀態,在這一狀態中,個人原先最基本的人格和他祖先的品質,完全被隨之而來的一般缺陷或疾病所掩蓋。德·夏呂斯先生來源於自我中盡可能遠的地方,或者確切地說,他本人已被他目前變成的這種形象完全掩蓋起來,這種形象不屬￿他一個人,而屬￿其他許多性欲倒錯者,因此,當他在環城路上行走,走在這些朱阿夫兵的後面時,我一開始把他當作朱阿夫兵中的一員,當作另一個朱阿夫兵,而不是看作德·夏呂斯先生,不是看作一位大貴族,不是看作一個想像力豐富、風趣幽默的人,此人和男爵的相象之處,只有這種眾人共有的神態,現在,他身上的這種神態掩蓋了一切,至少在全神貫注地對他進行觀察之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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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帕契奧(約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威尼斯畫派最偉大的敘事體畫家。
  ②朱阿夫兵是法國輕步兵,原由阿爾及利亞人組成,1841年起全部由法國人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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