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六九


  現在,當我第二次回到巴黎時,我在到達的第二天,又收到希爾貝特的一封信,她大概已經忘了我帶回來的那封信,至少是對那封信已經沒有印象,因為她對一九一四年年底離開巴黎這件事又在信中作了回顧,不過是以相當不同的方式進行的。「您也許不知道,我親愛的朋友,」她對我說,「我到當松維爾快兩年了。我是和德國人同時到達這兒的。當時大家都想阻止我離開。人們把我當作瘋子。人們對我說:『怎麼,您在巴黎十分安全,可您卻要到佔領區去,而且正是在大家都想逃離這些地區的時候。』我並不否認這種推理有它正確的地方。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有一個長處,我不膽怯,或者說我很忠誠,如果您更喜歡這樣說的話,當我知道我親愛的當松維爾受到威脅時,我不願意讓我們年老的財產代管人一個人呆在那兒保護它。我感到我的位置在他的身邊。另外,正是因為我作了這個決定,我才基本上拯救了城堡——當時附近的其他所有城堡都被它們慌亂的主人所拋棄,幾乎全都被徹底摧毀——,拯救的不僅是城堡,而且還有我親愛的爸爸十分珍惜的珍貴收藏品。」總之,希爾貝特現在確信,她去當松維爾,就象她在一九一四年時對我寫的那樣,不是為了躲避德國人,使自己處於安全的地方,而是恰恰相反,是為了遇到德國人,使自己的城堡不受德國人騷擾。另外,德國人並沒有留在當松維爾,但她的家裡不斷有軍人來往,這種來往大大超過在貢佈雷的街上使弗朗索瓦絲流淚的那種來往,她象自己所說的那樣,這次可是千真萬確,過著前線的生活。因此,人們在報上竭力頌揚她那值得欽佩的表現,還談到要給她授勳。她來信的結尾部分完全正確。「您對這場戰爭的情況沒有概念,對一條公路、一座橋、一個高地在戰爭中的重要性也沒有概念。有多少次我想到了您,想到了那些散步,散步由於您而變得美妙,當時我們一起在這個地方到處散步,可現在這地方已變成廢墟,同時,大規模的戰鬥正在進行,為的是佔領您過去喜愛的某條小道、某個小丘,我們曾多少次一起到那兒去!也許您和我一樣,您也不能想像默默無聞的魯森維爾和令人厭倦的梅塞格利絲將成為著名的地方。過去,人們曾從那兒把我們的信件帶給我們,當您身體不舒服時,又曾派人去那兒請醫生。噯,我親愛的朋友,它們從此載入榮譽之冊,如同奧斯特利茨或瓦爾米一樣。梅塞格利絲戰役持續了八個多月,德軍在那兒損失了六十多萬人,他們摧毀了梅塞格利絲,但沒能佔領它。您過去十分喜歡的那條小道,就是我們稱之為山楂花斜坡小路的這條,您在小道上說您在童年時代曾愛上了我,而我卻對您肯定地說是我愛上了您,我無法對您說,這條小道是多麼重要。廣闊的麥田是小道的終點,也就是著名的三○七高地,您想必在公報中經常看到它的名字。法國人炸掉了維福納河上的小橋,您當時說,它並不象您原來希望的那樣,使您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德國人則建造了另一些橋;在一年半的時間裡,他們佔領了半個貢佈雷,法國人則佔領了另外半個。」

  我收到這封信的第二天,就是在那天的前兩天——在那天,我在黑暗中慢慢行走時,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同時又在反復回想所有這些往事——聖盧從前線回來,即將回去,就來對我進行只有幾秒鐘的拜訪,我一聽到他來訪的通報,就感到極其激動。弗朗索瓦絲想朝他奔過去,希望他能夠讓那個當屠夫的靦腆小夥子復員,一年以後,和他同年應徵入伍的士兵將要去打仗。但是,她自己也感到這種嘗試毫無用處,所以就沒有這樣做,因為這個靦腆的牲畜屠夫早已換了肉店。也許是我們的肉店擔心失去我們的顧客,也許是它出於誠意,店裡對弗朗索瓦絲說,不知道這個永遠當不了好屠夫的小夥子被哪裡雇傭了,弗朗索瓦絲則到處進行仔細的尋找。但是,巴黎地方很大,肉店又很多,她徒勞無益地走進大量肉店,但沒能找到這個身上帶血跡的靦腆青年。

  當聖盧進入我的房間時,我走到他的身旁,懷著靦腆的感情,帶著超自然的感覺,其實所有休假的軍人都會使人產生這種感覺,當你被帶到一個得了致命的病卻還能起身、穿衣和散步的人身邊時,也會產生這種感覺。看來(特別在開始時是這樣,因為對於一個象我這樣沒有在遠離巴黎的地方生活過的人來說,習慣已經養成,這種習慣使我們看到過好幾次的事物失去了給人以深刻印象並使人產生想法的根子,而這種根子能賦予它們以真正的意義),看來幾乎是這樣,即在給予戰士們的這些休假中,存在著某種冷酷的東西。在首批休假時,人們心裡在想:「他們不願再回去,他們要開小差。」確實,他們不僅僅來自那些使我們感到不現實的地方,因為我們只是從報上聽到別人談論這些地方,無法想像人們參加了這些異乎尋常的戰鬥之後,帶回來的只有肩上的挫傷;這些地方是死亡之岸,他們即將回到那兒去,他們來到我們中間只有片刻的時間,難以為我們所理解,使我們充滿了溫柔、恐懼和一種神秘的感情,猶如我們追念的那些死者,在我們眼前顯現的時間只有一秒鐘,我們又不能去詢問他們,另外他們最多只會對我們回答道:「你們是無法想像的。」因為奇怪的是,在那些在前線死裡逃生的休假軍人身上,在那些被一個通靈者催眠或召回亡靈的生者或死者身上,同奧義進行接觸的唯一結果,是在可能的情況下使話語更加微不足道。我這時接觸到的羅貝爾就是如此,他在前線還得了個傷疤,對我來說,這個傷疤比一個巨人在地上留下的腳印更令人敬畏,更加神秘。我不敢對他提出問題,他也只對我說些一般的話。這些話同戰前可能說的話區別極小,仿佛雖然發生了戰爭,人們還是同過去一樣;談話的語調仍然相同,不同的只有談話的內容,說不定連這點不同也沒有!

  我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他在軍隊裡找到了一些辦法,使他逐漸忘掉莫雷爾過去對他和他舅舅態度不好。可是,他對此人保持著一種深厚的友誼,並突然希望再次見到此人,不過他不斷推遲見面的時間。我認為要體貼希爾貝特,就不能對羅貝爾說,他只要去維爾迪蘭夫人家,就能找到莫雷爾。

  我謙恭地對羅貝爾說,人們在巴黎不大感到是在打仗。他對我說,即使在巴黎,有時也「相當奇特」。他指的是前一天齊柏林飛艇進行的一次空襲,他問我當時是否看清楚了,不過就象他過去和我談起某一次從美學角度來看十分精彩的演出一樣。因此,在前線的人們知道,說「真妙,多好的玫瑰!還有這淡綠色!」是一種賣弄風情,因為在這個時候,人們隨時會被打死,但這點在聖盧的身上並不存在,是他在巴黎談論一次微不足道的空襲的時候,這次空襲可以從我們的陽臺上看到,發生在一個寧靜的夜晚,這個夜晚突然變成真正的節日,放射出有效的、起保護作用的火箭,吹響了集合的號角,這一切並非只是為了檢閱,等等。我同他談起夜空中升起的飛機的美。「也許降落的,機更美,」他對我說。「我承認,飛機升起的時刻,即它們將要成為星斗的時刻,是非常美的,在這方面,它們遵循的規律同支配星體的規律一樣準確,因為你感到精彩的場面,是空軍中隊的集合,指揮部對它們下達命令,它們去進行出擊,等等。但是,在最終變得象星星一樣之後,它們又分離開來,以便去進行出擊,或是在軍號吹響之後返回,這就是它們製造世界末日的時刻,連星星也不再保留自己的位置;相比之下,你是否不喜歡這樣的時刻?還有那些警報聲;瓦格納的味道不是相當足嗎,不過為了迎接德國人的光臨,這是十分自然的事。威廉二世的皇太子和王妃們坐在皇家包廂裡,WachtamRhein①就成為國歌味十足的曲調;這就會使人思忖,那些升到天空的是否真是飛行員,而不是女武神瓦爾屈裡。」他仿佛樂於把飛行員和瓦爾屈裡相提並論,還用純音樂的理由來作出解釋:「當然嘍,這是因為警報的音樂是一種騎行②!一定要德國人來了以後,才能在巴黎聽到瓦格納的樂曲。」用某些觀點來看,這個比喻並沒有錯。城市仿佛是一個黑洞,突然走出深處和黑暗,來到光明和天空之中,在那裡,飛行員在淒厲的警報聲召喚下,一個接著一個地沖過去,不過速度比較緩慢,但更為狡詐,更令人不安,因為這種目光使人想起它正在尋找的目標,這目標還看不見,但也許已近在眼前,探照燈不斷轉動,探察著敵機,將它擒獲。一個空軍中隊接著另一個空軍中隊,每個飛行員就這樣從現在被搬到天上的城市中沖出去,猶如一位女武神。然後,地上的一些角落,在貼近房屋的地方被照亮了,我就對聖盧說,前一天他如果在家裡,就能在欣賞天上的世界末日的同時,看到地上(如同在格列柯的《奧爾加斯伯爵下葬》③中那樣,畫中兩個景是平行的)有一出真正的滑稽舞劇,由一些穿著長睡衣的人物演出,這些人因自己出了名,完全可以被派到這位費拉裡的某個接班人那裡去,費拉裡寫的那些關於社交生活的短文,曾經常使聖盧和我感到高興,我們為了取樂,也來創作這樣的短文。那天我們又在做這樣的事,仿佛戰爭並不存在,雖說題材的「戰爭」味很濃,即對齊柏林飛艇的懼怕:「不容置辯,美妙的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穿著長睡衣,滑稽可笑的蓋爾芒特公爵穿著粉紅色的睡衣和浴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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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語,意思是「守衛在萊茵河畔」,指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三女神守衛著萊茵河底的黃金。
  ②指瓦格納的歌劇中女武神們的騎行。
  ③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畫家。他的代表作《奧爾加斯伯爵下葬》(1586—1588)明確分為天國和人間兩部分,傳說中的聖徒奧古斯丁和斯提反顯靈出現在伯爵葬禮上,送死者入墓穴,作為他為建造教堂慷慨捐助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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