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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七


  象聖盧那樣的同性戀者的陽剛理想並不相同,但卻同樣是約定的和虛假的。他們的虛假在於這樣一個事實,即不願瞭解肉體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礎,他們認為感情起源於別的東西。過去,德·夏呂斯先生厭惡女子的陰柔。現在,聖盧欣賞小夥子的勇敢,騎兵部隊衝鋒時的陶醉,男人之間純潔無瑕的友誼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這樣的友誼,他們可以為朋友犧牲自己的生命。戰爭爆發後,那些首都裡剩下的只有女人,這就使同性戀者感到絕望,但實際上卻與此相反,使同性戀者經歷充滿激情的奇遇,只要他們生性聰明,善於異想天開,而不是把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們的根源,並對自己作出評價。因此,當某些青年只是本著在體育運動中仿效別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來玩「扯鈴」那樣,在聖盧看來,戰爭不止是他在想像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望要具體得多,但夾雜著意識形態,這種理想是和他喜歡的人們一起提出來的,是在一種純男性的騎士會中,在遠離婦女的地方,在那兒,他可以冒著生命的危險去救自己的勤務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喚起士兵們狂熱的愛。這樣,在他的勇敢中雖說還有許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貴族這一事實卻在其中顯現出來,同時又以一種難以辨認、理想化的形式顯示出德·夏呂斯先生的想法,即一個男人的本質是沒有任何陰柔的女子氣。此外,就象在哲學上或藝術上那樣,兩種類似的想法只會因其闡述的方式而顯示自己的價值,並會因它們由色諾芬①或柏拉圖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別;同樣,我雖然知道聖盧和德·夏呂斯先生在做這件事時十分相似,但我極為欣賞的是要求到最危險的地方去的聖盧,而不是不願戴淺色領帶的德·夏呂斯先生。

  我和聖盧談起我那位任巴爾貝克大旅社經理的朋友,據這位朋友說,在戰爭初期,法國的某些團裡有背叛行為,他稱之為「缺陷」,他指責唆使背叛行為的人,稱他為「普魯士軍國主義者」;他在某一時刻甚至認為日本人、德國人和哥薩克人會在裡夫貝爾登陸,威脅巴爾貝克,並說只有「溜之大吉」②。這個敵視德國的人在談論自己兄弟時笑著說:「他在戰壕裡,在離德國鬼子二十五米的地方!」他說得那麼起勁,別人要是知道他自己也是這樣,准會把他送到集中營去。「說到巴爾貝克,你是否記得旅社裡過去的電梯司機!」聖盧在和我分手時對我說,說話的聲調好象不大知道說的人是誰,並指望我來弄清此人的情況。「他參了軍,並寫信給我,以便讓他回到空車。」電梯司機也許不願在禁錮別人的電梯井道中上升,大旅社樓梯的高度不再能使他感到滿足。他將「晉升」,但和看門人不同,因為我們的命運並非總是象我們想像的那樣。「我一定支持他的要求,」聖盧對我說。「今天上午我還對希爾貝特說過,我們永遠不會有足夠的飛機。知道了這點,我們就會看到對方在作什麼準備。這將會使對方喪失一次進攻的最大優點,即出其不意的優點,最好的軍隊也許就是眼睛最好的軍隊。那麼,可憐的弗朗索瓦絲,她讓侄子復員的事是否辦成了?」不過,弗朗索瓦絲早就竭盡全力使侄子復員,但當有人建議她通過蓋爾芒特家族去找德·聖約瑟夫將軍幫忙時,她以絕望的聲音回答道:「哦!不,這不會有任何用處,找這位老先生不會有任何辦法,最糟糕的只有一點,就是他愛國。」只要談到戰爭,不管弗朗索瓦絲對此感到多麼痛苦,她仍認為人們不應拋棄「可憐的俄國人」,因為大家都是「協約國」③。管家深信戰爭只會持續十天,並將以法國的輝煌勝利告終,但因害怕自己的看法會被發生的事件否定,就沒有膽量,甚至沒有足夠的想像去預言一場長期的、勝負難分的戰爭。但是,這種完全而又迅速的勝利,他至少竭力預先從中提取所有能使弗朗索瓦絲感到痛苦的成分。「事情可能會很糟,因為看來裡面有很多人都不想走,那些十六歲的小夥子在哭。」他這樣對她說,是為了用不愉快的事情使她「惱火」,他稱之為「給她找麻煩,訓她一頓,同她玩文字遊戲」。「十六歲的,聖母瑪利亞!」弗朗索瓦絲說,過一會兒她又不大相信:「他們不是說過了二十歲才要嗎?那些可還是孩子。」——「當然嘍,報紙都接到命令不准提這件事。另外,往前沖的都是年輕人,可回來的卻不多。一方面,就會有好處,死了許多人,有時也有用,可以使生意興隆。阿!天哪!要是有的孩子心太軟,猶豫不決,就會立即被槍斃,身中十二顆子彈,乒!另一方面,也必須這樣。另外,那些軍官,這對他們又會怎樣呢?他們拿他們的錢,他們要的也就是這個。」每次進行這樣的談話,弗朗索瓦絲就臉色發白,讓人看了真擔心管家會使她心臟病發作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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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色諾芬(前431—前350以前),希臘歷史學家。由於對蘇格拉底的崇拜和對詭辯哲學家的憎惡,他寫了三部著作為蘇格拉底申辯,他的看法與同時代人柏拉圖迥然不同。
  ②他認為當局遷往波爾多有點倉促,並說當局這樣快「溜之大吉」是錯誤的。——作者注。
  ③原文為alliance,是弗朗索瓦絲生造的詞。


  她並未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缺點。當一位姑娘來看我時,這個年老的女傭人不管腿多疼,在我有時走出自己的房間時,我就會在樓梯上看到她,只見她在掛衣服的小間裡,據她說,是在尋找我的一件短大衣,看看上面是不是生了蛀蟲,但實際上,她是在聽我們談話。雖然我老是批評她,她還是在提問題時使用自己狡詐的方法,她提問用間接的方式,從某個時間起開始使用「因為也許」這樣的話。她不敢問我:「這位夫人是不是有個公館?」就象一條好狗那樣,靦腆地抬起眼睛,並對我說:「因為也許這位夫人有自己的公館……」,這樣就避免了露骨的詢問,不是為了彬彬有禮,而是為了不顯得好奇,最後,由於我們最喜愛的傭人們——特別是如果他們幾乎不再為我們效勞,失去了使用價值——仍然是傭人,當他們自以為深入到我們社會等級的核心時,他們卻更為明顯地劃出了(我們想要消除的)他們社會等級的界線,所以弗朗索瓦絲常常對我說些(管家會說是「為了刺激我」)奇怪的話,這種話社交界人士是不會說的:懷著一種隱匿而又深沉的喜悅,猶如得了重病,我感到熱,額頭上——我可沒注意到——沁出了汗珠。「您渾身是汗」,她驚訝地對我說,猶如看到一種奇怪的現象,還略帶微笑,微笑中含有因某種有失體統的事而產生的蔑視(「您現在出去,但您忘了戴上領帶」),但她說話的聲音憂心忡忡,可以使別人對自己的身體感到擔心。她這樣說,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渾身是汗。總之,她說話不再象以前那樣好。因為她謙卑,她對那些遠不及她的人們懷有溫情的讚賞,所以她採用了他們粗俗的言語。她的女兒在我面前埋怨她,並對我說(我不知道她是從誰那兒學到這種言語的):「她總是有話要說,說我沒有把門關好,嘮嘮叨叨,羅羅唆唆。」弗朗索瓦絲也許認為,她受到的教育不完整,使她至今仍不能正確使用語言。在她的嘴唇上,我過去曾看到最純潔的法語如鮮花盛開,現在卻一天要聽到好幾次這樣的話:「嘮嘮叨叨,羅羅唆唆。」此外,奇怪的是,在同一個人身上,不僅詞語的變化很少,而且思想的變化也很少。管家養成了習慣,總是說普恩加來先生意圖不良,不是為了錢,而是因為他一定要打仗,這話他一天要說上七、八遍,總是對同樣的聽眾說,這些聽眾又總是那樣感興趣。一個詞也沒有改變,一個手勢、一個語調也沒變。雖然只持續兩分鐘,但總是一成不變,就象演出一樣。他的法語錯誤使弗朗索瓦絲的言語變質,她女兒的法語錯誤也是如此。他認為,德·朗比托先生有一天聽到蓋爾芒特公爵把一種建築物稱為「朗比托公共廁所」感到生氣,這種建築物應該叫做小便池①。也許他在童年時代沒有聽到過這個音,他就保持了這個習慣。因此,他對這個詞的發音不正確,而且老是這樣。弗朗索瓦絲開始時聽了不舒服,後來也跟著這樣說了,還抱怨說,女人不象男人,沒有這種東西。但是,她的謙卑和她對管家的讚賞,使她從來不說pissotières,而是對習慣作出微小的讓步,說pissetiè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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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為pistières管家因不會發o這個音,把pissotières(小便池)錯念成pistières。

  她從此不睡也不吃,讓管家給她念那些公報,她對那些公報一竅不通,管家也不比她高明多少,管家折磨弗朗索瓦絲的願望,往往被一種愛國主義的喜悅所支配;他在談論德國人時,帶著討人喜歡的笑容說:「情況嚴重,我們的老霞飛在彗星上訂計劃——無法實現。」弗朗索瓦絲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彗星,但卻更加感到這句話是一種討人喜歡、別出心裁的荒唐話,一個有教養的人出於禮貌,應該心情愉快地加以回答,所以她就愉快地聳聳肩,似乎是在說:「他老是那樣」,她用微笑來抑制自己的眼淚。她至少感到高興,肉店新來的那個小夥子,雖說幹這一行,卻相當膽小(他最初在屠宰場工作),現在還沒有到達去打仗的年齡。不然的話,她准會去找陸軍部長,讓那個小夥子復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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