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六四


  發生的事情一模一樣,人們自然會想起過去的一句話:「不是思想正統,就是思想不正統」。但當事情顯得並不相同時,由於過去的巴黎公社社員曾經反對修正德雷福斯案件,所以最堅決的德雷福斯派希望把所有的人統統槍斃,並且得到將軍們的支持,就象將軍們在德雷福斯案件審理期間反對加利費①那樣。在這些聚會中,維爾迪蘭夫人邀請了幾位認識不久的女士,這些女士因其作品而出名,她們在前幾次來的時候打扮得光彩奪目,戴著豪華的珍珠項鍊,奧黛特也有一條漂亮的珍珠項鍊,她以前曾過份炫耀這條項鍊,現在她模仿聖日爾曼區的那些女士,穿上了「戰爭服」,就對時髦的服飾持嚴厲態度。但是,女士們善於適應環境。三、四次之後她們就看到,她們認為時髦的服飾,正是那些時髦的人所廢棄的,她們就把繡金的衣裙擱置一邊,心甘情願地穿上樸實的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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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利費(1830—1909),法國將軍,曾殘酷鎮壓巴黎公社起義,一八九九年出任陸軍部長,由於極不適合搞政治,不到一年便被迫辭職。

  維爾迪蘭先生說:「真掃興,我要給邦當打電話,讓邦當為明天作必要的準備,人們還刪去了諾布瓦文章的全部結尾部分,只是因為他在文中暗示貝森被免職了。」因為司空見慣的愚昧使每個人通過使用常用的表達法來炫耀自己,並自以為可以表明現在時興這種說法,猶如一個資產階級的婦女在聽到別人談起德·佈雷奧代先生、德·阿格裡讓特先生或德·夏呂斯先生時說:「誰?佈雷奧代家的拔拔爾格裡格裡、夏呂斯家的梅梅?」不過,公爵夫人們也照此辦理,她們在說「免職」時有同樣的樂趣,因為對於公爵夫人們來說——對於有點詩意的平民來說也是如此——顯示區別的是名稱,但她們按照自己所屬的思想等級來表達思想,在這個等級裡也有許多資產者。思想上的階級劃分不考慮出身。

  維爾迪蘭夫人的所有這些電話也並非沒有弊病。我們忘了提及,維爾迪蘭「沙龍」如果說在思想上和現實中繼續存在的話,已經暫時搬到巴黎最大的公館之一,原因是威尼斯使節們過去的住宅十分潮濕,加上缺煤和缺電,使維爾迪蘭夫婦在那裡會客更為困難。另外,新客廳也不是沒有可愛之處。正如在威尼斯因水多而面積有限的廣場規定了各個宮殿的外形,正如巴黎城內的一個小花園比外省的一座公園更能使人心曠神怡,維爾迪蘭夫人在這座公館裡的狹窄餐室,構成一個四壁白得發亮的菱形:猶如一個銀幕,每逢星期三,幾乎是每天,這幅銀幕上就會出現巴黎各種各樣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和最時髦的女人,他們都樂意分享維爾迪蘭夫婦的豪華,因為在這個時期,最富裕的人們由於無法得到收入而緊縮開支,可是維爾迪蘭夫婦的豪華卻因他們的財產而與日俱增。招待客人的形式有了改變,但布裡肖卻仍然感到十分快樂,隨看維爾迪蘭夫婦的交往不斷擴大,他也從中找到在一個小小的空間裡積累起來的新樂趣,猶如聖誕節時在一隻鞋中發現意想不到的禮物。有幾天,來赴晚宴的客人特別多,使這個私人住宅的餐室顯得過於狹窄,於是就在樓下的大餐廳裡設下晚宴,那些常客虛偽地裝出在樓上時的那種親密無間,而在心裡卻暗暗高興——他們幾個人離開眾人呆在一邊,就象過去乘小火車時一樣——,希望自己成為鄰座觀看和羡慕的對象。在平常的和平時期,悄悄地寄給《費加羅報》或《高盧人報》的一則社交消息,會使沒能去雄偉旅館的餐廳赴宴的人們獲悉,布裡肖曾和迪拉斯公爵夫人共進晚餐。但是,自從戰爭爆發以來,社交新聞的專欄記者取消了這類消息(他們用刊登葬禮、嘉獎和法美宴會的消息來進行彌補),要做廣告就只能用一種影響有限的幼稚的辦法,這種辦法出現于古騰堡①的發明之前,只適用於史前時代,這就是在維爾迪蘭夫人的餐桌旁露面。晚飯後,客人們來到樓上女主人的客廳,接著就開始打電話。然而,在這個時期,許多大公館的客人裡都混雜著間諜,他們記下了邦當在電話裡傳達的秘密消息,可喜的是他的消息並不確切,總是被事態所否定,因此他的洩密才沒有造成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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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騰堡(約1400前—1468),德國工匠和發明家,發明活字印刷術。

  在下午的茶會結束之前,即在日暮之時,天空還很亮,人們可以看到遠處的棕色小斑點,要是在藍色的夜空中,人們會以為是小飛蟲或小鳥。就象人們看到遠處的一座山時,會以為是一朵雲。但是,人們內心激動,因為知道這朵雲很大,是固體,而且很結實。因此,我內心也十分激動,因為天上的棕色斑點既不是小飛蟲,也不是鳥,而是一架飛機,這架飛機由幾個在對巴黎進行監視的人駕駛(我和阿爾貝蒂娜在凡爾賽附近作最後一次散步時,曾見到過這種飛機,但這個回憶與我現在的激動毫無關係,因為對這次散步的回憶在我看來已無關緊要)。

  吃晚飯的時候,飯店全部客滿;如果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個可憐的休假軍人在燈光照亮的櫥窗前把目光停留片刻,我就會感到難過,因為他只是在六天中逃脫隨時會死亡的危險,並準備重返戰壕,這種難過我過去在巴爾貝克旅館也曾有過,就是在漁夫們看著我們吃飯的時候,但我現在更加難過,因為我知道,相比之下,士兵的不幸要比窮人的不幸來得大,而且更加感人,因為這種不幸更加順從、更加高尚,他在準備重返前線時看到後方工作的軍人們在預定餐桌時擠來擠去,只是達觀地、毫不厭惡地搖了一下頭說:「這兒看不出是在打仗。」然後,到九點半,還沒有一個人吃完晚飯,但根據警察局的命令,所有的燈一下子都熄滅了,九點三十五分,後方工作的軍人們又開始擠來擠去,從飯店的服務員手裡奪過他們的大衣,我曾在聖盧休假的一個晚上和他一起在這家飯店裡吃晚飯,這時飯店裡半明半暗,顯得神秘莫測,就象放映幻燈的暗室,又象電影院裡放映電影的大廳,那些吃完晚飯的男男女女急忙趕到電影院去。

  但在這個時間之後,對於那些在我所說的那天晚上象我那樣在家裡吃完晚飯,然後去看望朋友的人們來說,巴黎的夜晚要比我童年時代的貢佈雷更為黑暗,至少在某些街區是如此;人們進行的互訪,猶如鄉下鄰居間的互訪。啊!要是阿爾貝蒂娜還活著,我晚上到城裡去吃晚飯時約她在拱廊下幽會,將會多麼甜蜜!開始時,我什麼也不會看到,我會內心激動,以為她未能赴會,但突然間,我會看到黑牆上顯現出她喜歡的一條灰色裙子,以及已經看到我的那雙微笑的眼睛,於是我們就可以摟在一起散步,而不會被別人發現,我們走了一會兒,然後就回家。唉,我現在卻是孤身一人,我仿佛是在拜訪鄉下的鄰居,就象過去斯萬在晚飯後來拜訪我們一樣,他在當松維爾的黑夜中不會再遇到行人,走的是拉纖的小道,一直走到聖靈街,我現在從聖克洛蒂爾德走到波拿馬特街,走在那些已變成彎彎曲曲的鄉村道路的街上,也沒有遇到行人。

  另外,由於現在這個時間使我遊歷的這些景色片斷,不再受一個變得無法看到的環境的制約,在那些颳風後冰冷的暴雨隨即停止的夜晚,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過去曾朝思暮想的駭浪滔天的海邊,而沒有以前在巴爾貝克時的感覺;其他一些巴黎過去並不存在的自然環境,甚至會使我感到我剛下火車,來到鄉村度假,例如晚上月光下在身旁的地上的明暗對比就是如此。月光所產生的現象,是城裡看不到的,即使在隆冬也是如此;奧斯曼大街上的積雪已無人會去掃除,月光灑在大街的雪上,就象灑在阿爾卑斯山的一條冰川之上。樹木的側影映照在這個有點發藍的金色雪地上,顯得清晰、潔淨,同時又十分柔和,猶如某些日本畫中或拉斐爾某些畫的背景中的樹木側影;這些側影展現在樹木根部的地面上,在大自然中太陽落山時往往可以看到這種景色,這時,太陽沐浴著草原,把草原照得如鏡子一般反光,草原上的樹木一棵棵距離相等。但是,美妙的柔和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時,展現這些輕如靈魂的樹影的草地,猶如天堂裡的草地一般,那顏色不是綠的,而是被灑在玉石般雪上的月光照成晶瑩的白色,草地仿佛全都由梨花的花瓣織成。在廣場上,公共水池的那些神衹,手持冰柱,仿佛是用雙重材料製成的雕像,為了製作這些雕像,藝術家特意把青銅和晶體融合在一起。在這些特殊的日子裡,所有的屋子都是漆黑一片。但到了春天卻與此相反,有時會有違反警察局規定的現象,一座公館,或者只是公館的一層樓,或者一層樓中只有一個房間,由於沒有關上百葉窗,看上去有如在投射光線,有如忽隱忽現的幻影,獨自浮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上。人們高高地抬起眼睛在這半明半暗的金光中見到的女人,在這個人們消失其中、她也仿佛與世隔絕的黑夜之中,呈現出東方景色神秘而含蓄的魅力。然後我走了過去,在黑暗中只聽到有益於健康而又單調的粗俗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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