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六一


  我就讀到這裡,因為我第二天就要起程,另外,這時已是另一個主人召喚我的時刻,我們每天都用一半的時間來為這個主人效勞。他強加於我們的任務,我們是閉著眼睛去完成的。每天早晨,他把我們交還給我們另一個主人,因為他知道,不這樣做我們就不會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務。當我們的靈魂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極想知道我們在主人那兒幹了些什麼,但主人先讓自己的奴隸們躺下,然後吩咐他們迅速幹活,那些最機靈的奴隸剛幹完活,就想要偷偷摸摸地觀看。但是,睡意趕在他們的前頭,使他們想要看到的東西痕跡全無。這麼多世紀以來,我們對此還知之甚少。

  因此,我就把《龔古爾兄弟日記》合上。文學的魅力!我真想再次見到戈達爾夫婦,向他們詢問關於埃爾斯蒂爾的許多細節,去觀看小敦刻爾克商店,如果這家商店還在的話,請求獲准參觀我曾進過晚餐的維爾迪蘭公館。但是,我模糊地感到心煩意亂。當然,我從未對自己隱瞞這點,就是我不善於傾聽,也不善於在別人在場的情況下觀察。一位老婦人沒有把任何珍珠項鍊展現在我的眼前,別人談論項鍊的話也沒有鑽進我的雙耳。然而,這些人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認識的,我經常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這些人就是維爾迪蘭夫婦、蓋爾芒特公爵、戈達爾夫婦,他們中的每個人都使我感到平庸,就象這個巴贊使我外婆感到平庸一樣,她並不知道巴贊是德·博澤讓夫人最喜歡的侄子,是令人快樂的青年英雄,他們中的每個人都使我覺得乏味;我不覺回憶起他們每個人都充滿無數的俗氣……

  但願這一切變成夜空中的一個星宿!

  我在離開當松維爾前夕所讀的那幾頁龔古爾兄弟日記,使我對文學產生了異議,但我決定把這些異議暫時擱在一邊。這個回憶錄作者作為個人所顯示的天真跡象是明顯的,即使把這一跡象擱置不顧,從各種觀點來看我也可以感到心安理得。首先,從我個人這方面來說,上面引述的日記使我十分痛苦地看到我對觀察和傾聽的無能,但這種無能並非整體性的。在我身上存在著一個比較善於觀察的人物,但這是個間歇性的人物,只有當好幾種物共有的某種普遍本質表現出來時,這個人物才恢復生命,因為這種本質是他的食糧和快樂。於是,這個人物就觀察和傾聽,但只是在一定的深度上,因此就觀察不到任何東西。幾何學家抽去了事物中可感知的性質,就只看到它們的線性基質,同樣,人們敘述的事被我遺忘,因為使我感到興趣的不是他們想說的事,而是他們敘述這些事的方式,因為它能顯示他們的性格或他們的可笑之處;或者確切地說,它是一種客體,一直是我尋求的主要目標,因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共同點,賦予我一種特有的樂趣。只有當我看到它時,我的靈魂——在此以前,靈魂在沉睡,即使是處於我談話的表面活動之下也是如此,而生氣勃勃的談話使其他人無法看到精神的完全麻木——突然開始進行愉快的追逐,但是,它追逐的東西,例如維爾迪蘭沙龍在各個地點和時間中的同一性,位於深度一半的地方,即在超越表層的地方,在一個稍許凹進去一點的地帶。

  因此,人們表面的、可以模仿的魅力被我遺忘,是因為我無權注意它,猶如一個外科醫生,會在婦女光滑的腹部下面,看到正在體內折磨她的病痛。我到城裡去赴晚宴是枉費功夫,我看不見那些賓客,因為當我自以為看到他們的時候,我就給他們拍X光照片。由此可見,當我把我在一次晚宴中能提出的對賓客們的看法彙集起來的時候,我用線條畫出的圖表現了一組心理學的規律,而賓客說話時所引起的興趣,在這些規律中幾乎不占任何地位。但是,既然我不認為那些肖像是這樣的,這是否會使我的肖像失去任何價值?如果一幅肖像在繪畫方面顯示出某些與體積、光線、運動有關的真相,這是否會使它必然比另一幅肖像遜色?這幅肖像畫的是同一個人,但和第一幅肖像毫無相同之處,在第一幅肖像裡省略的無數細節,在第二幅肖像裡細緻入微地表現了出來,看了這幅肖像人們會得出結論,說模特兒是迷人的,而人們卻會認為第一幅肖像的模特兒是醜陋的,這點可能具有文獻上的乃至歷史上的重要性,卻不一定是藝術真諦。另外,一旦我不再獨自一人時,我因輕浮而產生取悅別人的願望,希望在閒談時逗樂別人,而不是在傾聽別人談話時學到東西,除非我去社交界是為了詢問某個藝術問題或是曾在我腦中縈繞的某個因嫉妒而生的猜疑。但是,我無法看到某種閱讀未在我身上喚起對其欲望的東西,無法看到我事先沒有畫出其草圖、事後又想使其與實物進行對照的東西。

  有多少次,我清楚地知道這點,即使龔古爾的那段日記沒有把這點告訴我,我仍然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事物或人們上,而在事後,一位藝術家在我獨自一人時一旦把事物或人們的形象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就會不遠千里,冒著生命危險把這些事物或人們找回!於是,我的想像出發了,並且開始描繪。在前一年我看到後會打呵欠的東西,我現在卻事先欣賞,希望得到它,並焦慮地想道:「將來是否真的不能看到它?為此我願付出任何代價!」當讀到描寫人們的文章時,即使這些人是社交界人士,被看作是「一個不再存在任何見證的社會的最後代表」,讀者也一定會大聲說道:「真想不到對一個如此微不足道的人,會談得這麼多,會如此頌揚!如果我只看報刊雜誌,如果我沒有看到他本人,我也會對沒有經歷此事而感到遺憾!」但是我在報上讀到這樣的文章時只是在心裡想:「真倒黴,我當時關心的只是找到希爾貝特或阿爾貝蒂娜,所以沒有對這位先生多加注意!我把他看作是一個在社交界惹人厭煩的人,一個普通的配角,可他卻是一個人物!」我讀的那幾頁龔古爾日記,使我對這種傾向感到遺憾。因為我或許能從這幾頁日記中得出結論,認為生活教導我們要降低閱讀的價值,認為生活向我們表明,作家對我們吹噓的東西沒有很大的價值;但是,我也可以從中得出結論,認為與此相反,閱讀教導我們要提高生活的價值,這種價值我們過去未能予以重視,現在只是通過書籍才知道它有很大的價值。在必要時,我們就不會對自己不大喜歡一個凡德伊、一個貝戈特的社交圈子而感到難過。凡德伊過於靦腆的布爾喬亞主義,貝戈特無法忍受的缺點,乃至初期的埃爾斯蒂爾①自命不凡的庸俗,都不能作出任何證明來否定他們,因為他們的天才是由他們的作品來顯示的。當他們還是我們弄錯,都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因為即使是回憶錄的作者弄錯了,也不能作出任何證明來否定產生這種天才的生活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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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因為《龔古爾兄弟日記》使我發現,他就是那位曾在維爾迪蘭夫婦家中對斯萬說出令人如此生氣的話的「迪施先生」。但是,哪一個有天才的人,在具有高雅的情趣之前(就象埃爾斯蒂爾過去經歷的那樣,但這種事現在十分罕見),沒有採用過他那幫藝術家惹人生氣的說話方式呢?例如,在巴爾札克的書信裡,不是充滿了那種斯萬情願死去一千遍也不願使用的粗俗詞語?然而,象斯萬那樣的高雅之士,沒有任何令人討厭的笑柄,卻可能寫不出《貝姨》和《都爾的本堂神甫》。——作者注。

  這些希奇古怪的趣聞,是龔古爾日記取之不盡的素材,也是讀者獨自一人度過夜晚的消遣;我看到的這些趣聞是龔古爾的賓客們講給他聽的,作為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我們真想透過日記的書頁去和他們結識,但對我來說,他們並沒有給我留下一點有趣的回憶,這並非完全無法解釋。龔古爾因這些趣聞引人注意而得出結論,認為趣聞的敘述者可能十分高雅,這種看法未免幼稚,因為平庸的人們也可能在生活中看到或聽到別人敘述有趣的事情,然後由他們來講述。龔古爾善於傾聽,就象他善於觀察一樣,而我卻不善於這樣做。另外,所有這些也需要一個一個地加以鑒定。德·蓋爾芒特先生當然沒有給我留下青春優雅的典範這樣的印象,就是我外婆生前非常想看到的典範,她當時向我推薦這種典範,並說德·博澤讓夫人在回憶錄中認為這是無法仿效的典範。但是,必須看到,巴贊當時才七歲,回憶錄的作者又是他的姑媽,而那些將在幾個月後離婚的丈夫,也會在你的面前對自己的妻子大為誇獎。聖伯夫最美的詩篇之一,是描寫一座噴泉前出現了才氣橫溢、婀娜多姿的小姑娘德·尚普拉特勒小姐,她當時還不滿十歲①。儘管天才的詩人德·諾阿耶伯爵夫人對娘家姓尚普拉特勒的婆婆諾阿耶公爵夫人懷有溫柔的崇敬,但如果要她來描寫公爵夫人,她的描寫可能會同五十年前聖伯夫的描寫形成十分鮮明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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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尚普拉特勒小姐于1897年當上安娜·德·諾阿耶的婆婆。她曾啟示聖伯夫寫過一首詩,題為《布瓦洛的噴泉,致莫萊伯爵夫人的書簡》,載《八月思想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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