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五四


  我沒有問她,在我賣掉花瓶的那天晚上,她跟誰一起在香榭麗舍大街上散步。在當時的表像下發生的真實情況,對我來說已變得完全無關緊要。然而,有多少日日夜夜我在痛苦地想那人是誰,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我心臟的激烈跳動,也許要比過去在這同一個貢佈雷不去對媽媽說聲晚安而作出的努力更大。人們說,我們的神經系統在衰老,這正是某些神經方面的情感逐漸衰退的原因。不過對我們永久的自我來說並非如此,因為永久的自我會在我們整個一生中持續下去,但對我們所有連續的自我來說確實如此,連續的自我都是永久的自我的組成部分。

  因此,在相隔這麼多年之後,我必須對我腦海中清晰可見的一個形象進行修改,這件事使我感到相當高興,因為它向我表明,我過去認為在我和某種金髮小姑娘之間所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鴻溝,同帕斯卡爾的鴻溝一樣是想像出來的,我還認為這件事富有詩意,因為完成它需要漫長的歲月。我想到魯森維爾的地道,不禁因欲望和遺憾而驚跳起來。然而,我高興地想,我當時全力以赴卻又無法如願以償的這種幸福,也許存在於別處,而不是在我的思想之中,實際上它又離我這麼近,在這個我經常談起的魯森維爾,我可以從散發鳶尾香味的書房裡看到它。可我卻一無所知!總之,她概括了我在散步中嚮往的一切,直至我遲遲不想回去的原因,我那時卻以為自己看到樹林微微裂開,活了起來。我過去熱切地希望得到的東西,要是我能夠理解和找到,她當時就能使我從少年時代起嘗到它的滋味。在那個時候,希爾貝特確實是完全屬￿梅塞格利絲那邊的,而我過去卻並不這樣想。

  雖說她不是奧士維爾的小姐,就是羅貝爾在妓院裡認識的那位小姐(真有意思,我要求對此作出解釋的人恰恰是她未來的丈夫!),即使是我在家門口見到她的那天,我也沒有完全弄錯她目光的含義,沒有弄錯她是哪一種女人,她現在已向我承認她過去是這種女人。她對我說:「這一切都已十分遙遠,我自從和羅貝爾訂婚以來,心裡只想著他。您看,我對自己責備得最多的,甚至不是小時候的這些心血來潮……」

  整整一天,呆在這個鄉村味有點過濃的住宅裡,住宅的外表像散步中休息或避雨的午睡處。在這種住宅裡,每個客廳猶如花園中的涼棚,而在房間的牆布上,來找你作伴的是園中的玫瑰或樹上的小鳥,它們與世隔絕——因為牆布太舊,上面的每朵玫瑰之間都相距甚遠,要是真的就可以採摘下來,每只小鳥則可關進籠子馴養。牆上絲毫沒有今天那些房間裡的豪華裝飾,就是在銀色的背景上,諾曼底地區的蘋果樹都以日本的風格表現出來,使你在床上度過的幾小時中幻覺聯翩——,整整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度過,從房間裡可以看到花園的青蔥可愛和園門口的丁香,河邊大樹的綠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以及梅塞格利絲的森林。我望著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是因為我心裡在想:「我房間的窗口一片青翠,真美。」直到在廣闊的綠色畫面上,我看到了貢佈雷教堂的鐘樓,這鐘樓漆成深藍色,和畫面的顏色不同,只是因為它距離較遠的緣故。這不是這座鐘樓的一種形象表現,而是這座鐘樓本身,它把地點的距離和年代的間隔展示在我的眼前,並在閃閃發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種完全不同的色調,呈現在我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調非常深暗,仿佛是畫在上面一般。我要是走出房間片刻,就會在走廊的盡頭看到一個小客廳的牆布,因為走廊的走向不同,猶如一條鮮紅的帶子,牆布只是一塊平紋細布,但顏色是紅的,一道陽光射在上面,仿佛立刻會燃燒起來。

  在這些散步中,希爾貝特和我談起了羅貝爾,聽起來好象他要離開她,以便到其它女人的身邊去。確實,他生活中有許多礙手礙腳的東西,就象某些男子的友情對於那些喜愛女人的男人一樣,還有那種無益的防範、徒勞地強佔位置的性格,猶如大多數家庭中那些毫無用處的物件所佔據的位置。

  我在當松維爾時,他好幾次來過那兒。他和我過去認識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並沒有使他的身材變粗、行動遲緩,就象德·夏呂斯先生那樣,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發生相反的變化,使他具有一位騎兵軍官的瀟灑外表——雖然他已在結婚時辭去軍職——,這種外表是他從未有過的。德·夏呂斯先生的體重逐漸增加,羅貝爾(也許他要年輕無數倍,但人們感到,隨著年齡的增加,他只會和這個理想越來越接近)卻猶如某些婦女一樣,為了身材而堅決犧牲自己的容貌,從某一時刻起無法離開瑪麗亞溫泉(既然無法同時保持好幾種青春的特點,還是選擇青春的身材為好,因為它最能代表其它各種青春的特點),他的身材變得更為修長,動作更為敏捷,這是同一種惡習所產生的相反結果。另外,這種敏捷還有各種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見,不想顯出這種害怕的願望,以及對自己不滿和無聊所產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煙花巷鬼混,由於不願被人看到自己進出這些場所,他就一頭鑽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體以盡可能少的表面呈現在設想中的過路人不懷好意的目光之下,猶如士兵在衝鋒時一樣。他那一陣風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這種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個人顯而易見的勇敢,這個人想顯示自己無所畏懼,不願花時間進行考慮。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無缺,還須提到一點,那就是他年紀越老,就越想顯得年輕。他還有那些一直感到無聊、厭倦的男人的急躁,這些人過於聰明,不能過他們所過的無所事事的生活,他們的才能也無法在這種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許這些人無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現為無精打采。但是,自從體育運動受到青睞之後,無所事事就具有一種體育運動的形式,即使在進行體育運動的時間之外也是如此,無所事事就不再表現為無精打采,而是表現為生氣勃勃,使得無聊的情緒沒有蔓延的時間和地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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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的記憶,即無意識記憶本身,已經忘記了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但是,看來還存在著一種四肢的無意識記憶,這種記憶是對另一種記憶的大為遜色、毫無結果的模仿,但它的壽命更長,猶如某些無智慧的動物或植物的壽命比人更長一樣。雙腿和雙臂充滿了麻木的回憶。
  有一次,我相當早就和希爾貝特分手,半夜裡在當松維爾的房間裡醒來,睡眼惺忪地叫「阿爾貝蒂娜」。這不是因為我在想念她,不是因為我夢見了她,也不是因為我把她當作希爾貝特;這是因為我手臂裡產生的模糊回憶讓我去找我背後的鈴,就象在我巴黎的房間裡一樣。我沒有找到鈴,就叫「阿爾貝蒂娜」,以為我已故的女友睡在我身旁,就象過去那樣,她晚上常常睡在我這兒,我們一起睡著醒來時就計算弗朗索瓦絲走到我的房間所需要的時間,以便讓阿爾貝蒂娜可以從容不迫地搖響我無法找到的鈴。——作者注。


  他變得消瘦多了——至少在這令人煩惱的時期是如此——,對自己的朋友們,例如對我,他幾乎不再表現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對希爾貝特裝出多愁善感的樣子,像是在做滑稽,卻惹人討厭。這並不是因為希爾貝特對他來說真的是無足輕重。不,羅貝爾愛她。但是,他總是對她說謊;他那雙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謊言的本質,卻總是被人發覺;於是,他覺得要獲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爾貝特感到難過的真正悲傷誇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說,他這次來到當松維爾,但必須在第二天上午離開,因為他要跟當地的一位先生談一件事,據說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貢佈雷附近的晚會上遇到這位先生,這位先生說他來此休息一個月,在此期間他不回巴黎,這個謊話也就不拆自穿,因為羅貝爾在編造謊言時沒有和這位先生通過氣。羅貝爾臉紅了,他看到希爾貝特憂鬱而狡黠的微笑,就把傳話人罵了一通之後離開,在妻子以前回家,並托人給她捎個絕望的口信,說他撒這個謊是為了不使她難過,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訴她,所以他就撒個謊,這樣她就不會認為他不愛她(所有這些,雖說他把它寫成謊言,卻是千真萬確的),然後派人去問,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間,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傷,一半是對這種生活感到難以忍受,還有一天比一天大膽的裝瘋賣傻,他抽抽噎噎地哭泣,淚流滿面,說他將要死去,有時突然倒在地板上,就象身體不舒服一樣。希爾貝特不知道應該對他相信到何種程度,認為他每件事都在說謊,但她知道,總的說來他是愛她的,所以對這種將要死去的預感表示擔心,認為他也許身患一種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氣,不敢要求他放棄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就是在巴黎和當松維爾,在聖盧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爾和貝戈特一樣,受到這個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絲早已發現德·夏呂斯先生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羅貝爾·德·聖盧為莫雷爾所做的一切,但她沒有從中得出結論,認為這是蓋爾芒特家族幾代人中相傳的一個特點,她這個人很講道德,又是滿腦子的偏見,卻最終認為——就象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奧多爾一樣——這是她所擁有的各種知識認為值得尊重的一種習慣。她談起莫雷爾或戴奧多爾,總是說這是個年輕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這位先生一直關心他,幫了他很多忙。」在這種情況下,保護者總是那些愛戀、痛苦和寬恕的人們,在這些人和被他們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間,弗朗索瓦絲毫不猶豫地把美的角色賦予前者,認為他們「心腸好」。她毫不猶豫地指責戴奧多爾對勒格朗丹耍了許多花招,然而她仿佛對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性質不存在任何疑問,因為她補充道:「這時,小夥子懂了,覺得應該出點力,就說:『您把我帶去吧,我會喜歡您的,我會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腸真好,戴奧多爾在他身邊得到的東西,可能會比他應該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會這樣,因為他頭腦發熱,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對霞內特(戴奧多爾的未婚妻)說:孩子,您什麼時候要是有困難,就去找那位先生。他會自己睡到地上,把床讓給您睡。他太喜歡那小子(戴奧多爾)了,不會把他趕出去的。當然,他永遠不會拋棄他的。」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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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戴奧多爾現在住在法國南方,出於禮貌,我問他姐姐他姓什麼。當知道他姓薩尼隆時,我就大聲說道:「那時為了我給《費加羅報》寫的文章,是他給我寫了信!」——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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