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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三


  第七部 重現的時光

  我這次在貢佈雷附近逗留,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貢佈雷的時候,如果這次逗留沒有首先證實——至少是暫時的證實——我對蓋爾芒特那邊的一些看法,以及證實我對梅塞格利絲那邊的另一些看法,我就不會來談論這次逗留。每天晚上。我從另一個方向來重溫我們在貢佈雷時每天下午在梅塞格利絲那邊所作的散步。現在當松維爾吃晚飯的時候,過去在貢佈雷的人們早已上床睡覺。由於當時正值夏天,又因為希爾貝特每天下午在城堡的小教堂裡畫畫,所以在晚飯前兩小時左右才去散步。過去,散步歸來時看到紫紅色的天空映襯著耶穌受難像或是沐浴在維福納河之中是一種樂趣,現在,在夜幕降臨之時出去散步,在村裡只看到形狀如移動著的不規則三角形的淡藍色的牧歸羊群,也感到十分愉快。在一半田地上,夕陽的餘暉已經消失,而在另一半田地上,則已升起了月亮,月亮很快普照整個山地。有時希爾貝特讓我一個人去散步,我往前走著,尾隨著自己的影子,猶如一條小船,在迷人的河流上航行;但她經常陪我一起散步。我們這樣散步,往往同我過去在童年時散步一樣:然而,我對蓋爾芒特那邊的感覺為何並不比過去那種無法描述的感覺更為強烈?此外,當我發現自己對貢佈雷興致索然,我就感到我的想像和敏感已經衰退。我感到歸興的是,我很少回憶起過去的歲月。

  我感到纖道邊上的維福納河既狹窄又難看。這並不是因為我看出這條河與我回憶中的河流有很多具體的差別,而是因為我已離開我在過一種不同的生活時所經過的地方,所以在這些地方和我之間,已經不存在那種能在不知不覺中使令人欣喜的回憶在片刻之中完全產生的類同。我不大清楚它的性質是什麼,但我傷心地想,我的感覺和想像的能力想必已經減弱,所以我不能在這些散步中感到更多的樂趣。希爾貝特對我的理解還不如我自己,她同我一樣驚訝,這更增添了我的傷心。她對我說:「怎麼,您走這條過去常走的斜坡小路,竟然毫無感受?」她本人的變化也很大,我不再覺得她美,她一點也不美。在我們散步的時候,我發現這個地方變了,先要爬上一些山坡,然後才是下坡路。我們交談著,我感到和希爾貝特性格,有她母親的性格;人們穿過一個層次,然後穿過另一個層次。但到第二天,迭複的次序顛倒過來。最後,人們不知道誰將會區分出各個部分,在評論它們時可以相信誰。希爾貝特就象這些地方一樣,人們不敢和它們結成親家。因為這些地方易主的次數過於頻繁。但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對連續出現的次數最多的人的記憶,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種同一性,並使他不願意違背自己記得的那些諾言,即使他並沒有對此簽字畫押。說到聰明,希爾貝特是很聰明的,不過具有她母親的某些荒唐。但是,這與它固有的價值無關。我記得我們在散步時進行的這些談話中,有好幾次她使我感到十分驚訝。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對我說:「要是您不是很餓,時間不是這麼晚,我們走左邊這條路,然後往右拐,不到一刻鐘就能走到蓋爾芒特。」這猶如她在對我說:「您往左走,然後右手拐彎,您就會觸及無法觸及的東西,您就可到達無法到達的地方,在地球上人們只知道這些地方的方向——我過去認為我能夠對蓋爾芒特瞭解的東西只有這點,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當時並沒有錯——就是這條『路』。」

  我還感到驚訝的地方之一,就是看到了「維福納河的源頭」,我過去認為它象地獄的入口那樣,是地球之外的某種東西,而實際上它只是象一個湧出水泡的方形洗衣槽。第三次是希爾貝特對我說:「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一天下午出來,我們就可以經過梅塞格利絲來到蓋爾芒特,這是最好的走法。」這句話打亂了我童年時代的一切想法,使我認識到這兩條路並不象我過去認為的那樣無法調和。然而,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在這次逗留期間我很少回憶起過去的歲月,不大想重游貢佈雷,感到維福納河即狹窄又難看。但是,她為我證實我過去對梅塞格利絲那邊的一些想法,則是在一次散步的時候,這些散步雖說是在晚飯前進行的,卻總是夜晚的散步,原因是她很晚才吃晚飯!當我們走進一個月光覆蓋的美妙深谷,處於神秘的環境之中,我們就停留片刻,猶如兩隻昆蟲,即將鑽進青色的花萼之中。希爾貝特也許只是出於女主人的恩惠,對您即將動身感到惋惜,見您好象欣賞這個地方,就覺得應該盡地主之誼,她這位社交界的女士,善於在表達感情時使用沉默、爽直和樸實無華的方法,這時說出一番話來,巧妙地使您相信,您在她的生活中佔有一種任何人都無法佔有的地位。我突然向她傾吐我因吸入芬芳的空氣和微風而充滿的柔情,對她說:「您有一天曾談起斜坡小路。我那時多愛您!」她對我回答道:「您那時為什麼不對我說呢?

  我一點也沒有覺察到。那時我也愛您。我甚至討好過您兩次。」——「是在什麼時候?」——「第一次在當松維爾,您當時和家裡的人一起散步,我是在回家的途中,我那時還從未看到過您這樣漂亮的男孩。」這時她顯出茫然而又靦腆的神色,補充道:「我當時有個習慣,就是和一些男孩一起在魯森維爾城堡主塔的廢墟裡玩耍。您一定會對我說我當時缺乏教養,因為在那裡有各種各樣的女孩和男孩,他們趁著黑暗玩樂。貢佈雷教堂的侍童戴奧多爾,應該說他很溫柔(他真好!),但後來變得非常難看(他現在是梅塞格利絲的藥劑師),他當時和附近所有的農村小姑娘在那兒玩樂。由於家裡允許我單獨外出,所以我一有機會溜出來就跑到那兒去。我無法對您說,我當時是多麼希望看到您去那兒;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我當時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來使您明白我所希望的是什麼,就冒著被您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看到的危險,用十分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個地方,我現在想起來還感到害羞。但是,您兇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明白您不願意這樣做。」

  突然間,我心裡想,真正的希爾貝特,真正的阿爾貝蒂娜,也許是在初次見面時用眼神來委身於人的女子,一個是在玫瑰花籬之前,另一個則是在海灘上。而我卻沒能理解這點,只是到後來才回憶起來,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時間之後,在這段時間裡通過我的談話,一種不是極端的想法使她不敢象第一次那樣坦率,所以說是我因自己的笨拙而把事情全弄糟了。我完全「放過了」她們——雖然說實在的,在她們面前的相對失敗並沒有那樣荒謬——原因和聖盧、拉謝爾相同。

  希爾貝特接著說:「第二次,那是在好幾年之後,我在您家門口遇到您,就是我在舅媽奧麗阿娜家裡見到您那天的前一天;那時我沒有立刻認出您,或者確切地說我認出了您但自己卻並不知道,因為我當時的願望和在當松維爾時相同」——「在這段時間裡,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也見過面。」——「是的,不過在那時,您對我的愛太過分了,我感到您在調查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問她,在我去看她的那天,和她一起沿著香榭麗舍大街走的小夥子是誰。那天我也許可以和她重歸於好,因為當時還來得及,如果我沒有看到這兩個身影在黃昏中肩並肩地朝前走,那天可能會改變我的整個生活。我要是問了她,她也許會對我說出真相,就象阿爾貝蒂娜那樣,如果阿爾貝蒂娜死而復生的話。確實,你在幾年後再遇到你不再喜愛的女人,在她們和你之間相隔的難道不就是死亡,猶如她們已不在人世一般,因為我們的愛情不再存在這一事實,使當時的她們或當時的我們變成了死人。也許她沒有回想起來,或者是她在說謊。不管怎樣,我對此已毫無興趣,我不想去瞭解它,因為我的心發生的變化,比希爾貝特的臉發生的變化還要大。她的臉已不再為我喜愛,但主要是我已不再感到不幸,我要是再回想起這件事,就無法想像我見到希爾貝特在一個小夥子身邊慢慢地走著會感到如此不幸,心裡會想:「這事到此為止,我不願再見到她。」在這遙遠的年代,這種思想狀態對我來說曾是一種長久的折磨,現在卻已蕩然無存。因為在這個一切都會耗盡、消失的世界裡,同美相比,有一樣東西會倒塌,毀壞得更加徹底,同時又留下更少的痕跡,那就是悲傷。

  然而,如果說我對自己沒有問她當時和誰一起沿著香榭麗舍大街往前走感到驚訝——這種因時過境遷而不愛追根究底的例子我已經見得太多了——,那麼,我對自己沒有把那天我遇到希爾貝特之前賣掉一個中國古瓷花瓶以便給她買花這件事告訴她感到有點驚訝。①這確實是在隨之而來的十分悲傷的年代裡,我當時唯一的安慰是在想,有朝一日我會毫不擔心地把這種溫情脈脈的意願向她訴說。一年之後,如果我看到一輛汽車將要撞到我的汽車,我不想死的唯一願望,是因為可以把這件事告訴希爾貝特。我當時安慰自己,心裡想道:「咱們別著急,我還有整個一生可以來做這件事。」由於這件事,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生命。現在,我感到把這件事說出來並不是愉快的,幾乎是可笑的,也不是「誘人的」。希爾貝特繼續說道:「另外,即使是我在您家門口遇到您的那天,您還是象在貢佈雷時一模一樣,您要是知道,您的變化多小啊!」我又回憶起往日的希爾貝特。我簡直可以畫出太陽照在山楂花下的四邊形光線,小姑娘拿在手裡的鏟子,以及在遠處盯著我看的目光。只是伴隨著這目光的粗野手勢,使我以為這是一種蔑視的目光,因為在我看來,我所希望的事是那些姑娘不知道的某種事情,這種事情只有在我的想像中她們才會去做,就是在我單獨一人想往的時候。我更不能相信的是,這些小姑娘中的一個,竟敢在我祖父的眼皮底下,輕而易舉、十分迅速地想出這種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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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後來問了她。那是女扮男裝的萊婭。她知道她認識阿爾貝蒂娜,但詳細情況就說不上了。由此可見,某些人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會重逢,以便為我們的歡樂和痛苦作準備。——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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