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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一


  有人把聽差剛放下的名片拿了過來。「我不明白他是怎麼了,我並不認識她。這得感謝您,巴贊。可是結交這一類關係並不是您之所長,我可憐的朋友,」隨後她又轉過身對希爾貝特說,「我甚至無法向您解釋她是誰,您肯定不認識她,她叫魯弗斯·伊斯拉埃爾夫人。」希爾貝特的臉頓時緋紅:「我不認識她,」她說(這是撒謊,因為伊斯拉埃爾夫人在斯萬去世前兩年與他重歸於好,並且對希爾貝特始終直呼其名),「不過我從別人那裡知道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我聽說有位姑娘不知是出於惡意還是出於笨拙,問她的父親——不是養父而是親生父親——姓什麼,她因心情紛亂,同時也是有意讓說出來的話走樣,竟然把父親的姓發成斯凡而不是斯萬,後來她意識到這一音變產生了貶義,因為把原來英國人的姓變成了德國人的姓。她甚至還補充說:「關於我的出生眾說不一,我呢,還是一概不予理會為好。」她說這話象在貶低自己,實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在想到父母時(因為斯萬太太在女兒心目中是個好母親,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希爾貝特儘管有時也會為自己對待生活的這種態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應該承認,她的生活觀中的某些成份無疑來自她的父母,須知,我們本身不是七拼八湊起來的。母親身上的利己主義與父親家族固有的另一種利己主義加在了一起,不過,這並不意味著簡單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簡單地互為倍數,而是構成一種新的利己主義,它比前兩種要強大、可怕無數倍。自有世界以來,自家族間聯姻以來,一個家族的某一缺點與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點也互相結合,從而在孩子身上形成這一缺點的登峰造極、可憎之至的變種,這樣聚積起來的利己主義(這裡僅以利己主義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毀整個人類,幸虧從禍害本身產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將其控制在適當的範圍之內,就象纖毛蟲的天敵阻止它無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纖毛蟲毀滅,單性受粉使植物免於滅絕等等。有時,一種好品德與利己主義組成一種新的、無私的力量。這真可謂精神化學,它通過化合作用把變得過分危險的成份固定下來,並使其成為無害成份。化合形式是無窮的,它們可以使家族史豐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說,與積聚的利己主義(希爾貝特身上大約就有)同時存在的還有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這種或那種討人喜歡的品德;這種品德會單獨來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誠意地扮演一會兒動人的角色。希爾貝特有時向別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許她並不總做得這樣出格;但她一般都掩蓋自己的出身。或許她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出身太難堪了,寧願人們從別人嘴裡知道。或許她真以為能瞞得住,這是一種沒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於懷疑,它為我們的企望保留了一點實現的可能性,繆塞所說的對上帝的希望就是這類信念的一個例子。

  「我本人不認識她,」希爾貝特又說。她讓別人稱呼她德·福什維爾小姐時,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萬的女兒?也許這是對某些人而言,不過她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人擴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於這些人目前前數目有多少,她對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興許也知道不少人會在她背後竊竊私語:「這是斯萬的女兒。」然而她知道這一點猶如我們知道就在我們赴舞會的時候有人因窮困而自盡,也就是說那是一種遙遠而模糊的認識,而且我們並不用從直接印象中得來的明確認識來代替它。正象事物離我們越遠就顯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險性也減弱,希爾貝特希望,當有些人發現她生下來姓斯萬時,她最好不在這些人旁邊①。我們往往覺得自己想像得出的人就離我們近,而我們能想像人們在讀他們的報紙,於是希爾貝特希望報紙上最好稱她德·福什維爾小姐。誠然,在她必需承擔責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簽名是G·S·福什維爾,以便有一段時間的過渡。在這個簽名裡,「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這正是虛偽之所在,因為,通過把無辜的名字縮減為G,德·福什維爾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們暗示,她砍掉Swann的後面幾個字母也是出於縮寫的動機,她甚至給S一種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長長的,象一條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過人們可以感覺到,這個尾巴也是過渡性的,註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還有長長的尾巴,人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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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爾貝特屬￿——或者至少在那幾年屬￿——那種最常見的人類中的鴕鳥,他們把頭埋在希望之中,並不是希望不被看見,因為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見自己被人看見;這對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了,至於其餘的事,那就靠碰運氣了。——作者注。

  儘管如此,希爾貝特的附庸風雅裡包含一點斯萬的聰慧的好奇心。我記得那天下午她問德·蓋爾芒特夫人可認識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說迪洛先生身體不好,常年足不出戶,希爾貝特又問他是怎樣一個人,因為她常聽到人們談起他,她補充這句話時臉微微一紅。(的確,迪洛侯爵在斯萬結婚前曾是斯萬的一位知交,希爾貝特甚至可能看見過他,不過那時她對這個圈子裡的人還不感興趣。)「他是不是類似德·佈雷奧代先生或者德·阿格裡讓特親王那種人?」她問。「噢,一點不象,」德·蓋爾芒特夫人大聲說,她對外省之間的差異極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啞的嗓音,簡單幾句話就色彩鮮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這種時候她那雙紫色的眼睛總閃出柔和的光。「不,一點不象。迪洛是貝裡戈爾的鄉紳,很可愛,他那個省份的文雅舉止和不拘小節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蘭王駕臨蓋爾芒特莊園時每次打獵回來後都要用午茶;這時迪洛總喜歡脫掉半統靴,換上粗笨的毛線鞋。嘿,他並不因為愛德華陛下和那麼多大公在場而感到絲毫的拘束,照舊穿著毛線鞋來到樓下大客廳。他認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無需為英格蘭王約束自己。他和那個可愛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歡的兩個人。而且他們也是……(她差點說『您父親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裡-格裡和佈雷奧代都沒有任何相同之處。他是地地道道的貝裡戈爾大鄉紳。梅梅引用過聖西門描寫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脫脫一個迪洛。」我於是引了那段文字的頭幾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貝裡戈爾貴族中的出眾人物,不僅由於他出身高貴,也由於他有大才大德,貝裡戈爾所有的人都把他視為全體的仲裁人,每個人有事都求助於他,因為他廉正、能幹、待人溫和,他們還把他視為外省的公雞……」「是的,是有那麼點味兒,」德·蓋爾芒特夫人說,「尤其是他的臉總是紅得象公雞。」「是的,我記得聽到過這段描繪,」希爾貝特說,並不進一步明確是聽到她父親引用過,她父親生前確實對聖西門佩服得五體投地。

  她也喜歡談談德·阿格裡讓特親王和德·佈雷奧代先生,但那是出於另一種原因。德·阿格裡讓特親王的封號是從阿拉貢家族①繼承得來的,但他們的領地在普瓦圖省②,至於他的莊園,至少是當時他居住的莊園,那並不是他家的產業,而屬￿他母親的前夫家,這個莊園坐落在馬丹維爾和蓋爾芒特之間,與兩地的距離幾乎相等。所以希爾貝特談到他和德·佈雷奧代先生就象談鄉下鄰居,他們使她想起從前在那兒生活過的外省。實際上她的話裡有一部分與事實不符,因為她是在巴黎通過莫萊伯爵夫人才認識佈雷奧代先生的,雖然這位先生是她父親的老友。至於談論當松維爾近郊時給她的樂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對某些人來說,趕時髦好比美味飲料再加上點有益於健康的物質。比如希爾貝特對某位高雅的夫人感興趣,因為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書和納基埃③的畫,而我這位舊時女友是不會到國立圖書館和盧浮宮去看這些畫的。我想像得出,在希爾貝特眼裡,當松維爾對德·阿格裡讓特先生產生的吸引力比對薩士拉夫人或古比爾夫人產生的吸引力更大,儘管這兩位夫人離當松維爾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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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拉貢家族:阿拉貢是西班牙北部的一個省,公元10世紀成為一個獨立王國。
  ②普瓦圖:法國西部舊省名。
  ③納基埃(1685—1766),法國畫家。


  「啊!可憐的拔拔爾,可憐的格裡—格裡,」德·蓋爾芒特夫人說,「他們倆的健康狀況比迪洛還要糟得多,只怕兩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蓋爾芒特先生讀完我的文章後,把我恭維了一番,不過恭維中帶有保留。他說文章的美中不足之處是文筆稍嫌陳舊刻板,「用了些誇張和隱喻,頗象夏多布裡昂的過了時的散文」,但他對我能「找點事幹幹」倍加稱讚:「我主張人們都用自己的雙手幹點什麼。我不喜歡無用之人,他們都是自高自大之輩,或是煩躁症患者。愚蠢的敗類!」

  希爾貝特對上流社會的一套言談舉止學得極快,她宣稱能告訴別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將感到多麼自豪。「您想,我怎麼能不說我很高興有幸認識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們一起去喜歌劇院嗎?」公爵夫人問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個樓下包廂裡第一次見到她的,當時我覺得那個包廂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國一樣不可企及。然而我用憂傷的聲音回答說:「不,我不去看戲,我摯愛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說這話時我眼裡幾乎含著淚水,而心裡卻又體味到某種快意,說到她的死時有這種感覺這是第一次,自那以後,我開始寫信告訴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傷的事,而同時卻開始不再感到悲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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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湟瑞依德斯:希臘神話中海神湟瑞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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